幽冥殿的鬼差還在一旁虎視眈眈。
離長生垂著眼注視魚青簡:“嗯,魚大人不必多禮。”
前有狼後有虎,他就算再不想進渡厄司,為了小命也得捏著鼻子認下這句“掌司”。
鬼差方才被一聲「附靈」嚇得丟了麵子,回過神來越想越怒,沉著臉道:“從三百年前度上衡死後,三界早就沒了厄鬼需要超度,你們渡厄司靠著搶九司的案子來續功德,此等行徑,整個幽都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現在倒好,幽都這座鬼城竟破天荒來了個凡人掌司……”
話還沒說完,他身後的其他鬼差臉色一變,驚恐地再次後退數步,滿臉寫著碩大的“你、不、要、命、了?!”
鬼差說完才後知後覺,心想壞了。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一道帶著靈力的長鞭悍然朝他甩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砰——
鬼差隻來得及伸手一擋,整個人被強悍靈力直直擊得後退數步,後背撞在唯一一堵完好的牆上,半邊牆塌陷出朝四麵蔓延的龜裂蛛網。
鬼差:“噗!”
差點一口幽魂吐出來。
其他鬼差頓時四散逃開,邊跑邊厲聲嗬斥:“魚青簡——!你竟用「附靈」對付同僚,難道想造反嗎?!”
魚青簡長發飛舞同鬼影交纏,冰冷赤瞳居高臨下望著那隻出言不遜的鬼差。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直呼崇君名諱?”
三百年前,厄靈滅世,雪玉京崇君為救天下蒼生,以身殉道。
崇君雖隕落,卻留下一道「附靈」,凡是渡厄司之人超度厲鬼亡魂時,皆可用陣法短暫借助他的靈力。
這用作超度厲鬼的「附靈」,卻被用在毆打同僚上。
離長生:“……”
渡厄司權柄如此大嗎,幽冥殿的鬼差也能說打就打?!
鬼差艱難起身,氣得嘴唇發抖:“狂悖!你如此膽大妄為,就不怕刑期再加百年?!度……度崇君已隕落,沒了他庇護,渡厄司遲早被裁撤,你又能囂張幾時?”
能入渡厄司的大多是罪惡滔天的罪人惡鬼,靠著超度亡魂厲鬼來積攢功德,等到功德圓滿,方可脫離罪人之軀。
傳聞魚青簡已在渡厄司服刑三百年,他似乎不在意功德幾何,時不時就犯病。
崇君賜予的保命附靈,他閒著沒事就拿來扇同僚,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刑期無限延長。
“你活到何時,我就囂張到何時。”魚青簡眼瞳還殘留著附靈的金光,似笑非笑道,“再讓我聽到你們幽冥殿的人敢說崇君一句不是,就等著死第二回吧。滾。”
鬼差氣得幾欲吐血,可也知曉渡厄司上下皆是一群無人管教的瘋子,隻能恨恨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離長生看得目瞪口呆。
魚青簡手指長鞭好似遊蛇悄無聲息地一寸寸纏繞在他散亂的墨發,將他及腰的發鬆鬆垮垮挽起。
魚青簡上前幾步走到離長生麵前,又恢複成一副恭恭敬敬模樣。
“掌司受驚了。本該是副使前來迎接,但幽都將他召去忙要事,過段時日才能回司——這是渡厄司掌司印。”
渡厄司掌司印是塊四四方方的青玉符拔鈕金印,不過周身如罩灰塵,灰撲撲的。
離長生接過掌司印,看了魚青簡一眼。
此人從見麵語調恭敬態度謙卑,一口一個您,但不知為何,讓離長生極其不適,總感覺他在暗暗譏諷。
魚青簡和離長生對視,喉結輕輕滾動了兩下,很快又將視線移開。
離長生:“?”
這眼神,怎麼和剛才胃口大開的厲鬼如此相像?
沒等他細想,忽地聽到一道聲音宛如神兵天降。
“我不同意他做渡厄司掌司!”
離長生登時一喜。
太好了。
他正不想接這燙手山芋。
不過一扭頭,離掌司的笑容僵在臉上。
渡厄司未入職執吏——樓長望不知是如何尋到此處的,氣喘籲籲地小跑過來,憤怒道:“區區凡人怎能勝任渡厄司掌司之職,我要告上幽都,我要……啊——!”
還沒告完,魚青簡發間發繩像是活物般在樓長望小腿上一甩。
樓長望猝不及防噗通一聲五體投地。
魚青簡斜睨著他:“你在四城鬼市鬨出的動靜還不夠大嗎,竟不辭辛苦來我這兒找揍?樓家還是派人去查查祖墳的風水吧,怎麼養出來的一個個都是蠢出生天的夯貨。”
離長生眉梢一挑。
這兩人還認識?
樓長望倔強地爬起來,嘴倒是硬。
“此人隻不過一介凡人,哪配入渡厄司?就算進去當執吏,也該有個一技之長,不說能像上衡崇君那般生而金丹、及冠化神,起碼有修為,否則日後渡厄,難不成隻憑這張臉來退敵嗎?”
離長生受寵若驚:“謝謝,謝謝。”
樓長望:“?”
誰誇你了?
“渡厄司之事,容不得外人置喙。” 魚青簡冷淡道,“你若再多言,我便將你毀了九件靈器之事告訴你叔叔。”
樓長望登時慫了,乾巴巴道:“我我沒故意毀,是……是他!”
魚青簡嫌他煩,又將他甩得趴地上了:“渡厄司從來不招廢物,你除了會仗著你家族的勢還會什麼,閉嘴。”
樓長望:“嗚……”
離長生眼眸一動。
如果渡厄司掌司就是個見到鬼就慘叫逃跑的廢物……
離長生摸索灰撲撲的掌司印,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教訓完樓長望,魚青簡回頭又是那副令人不適的假客氣:“掌司勿怪,這孩子是幽都櫃坊掌櫃的侄子,從小被寵壞了。”
離長生並不計較。
觀魚青簡的態度,應當是極其不滿他這個凡人掌司,但又因某種緣由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這人如此心高氣傲,應當不會想讓他順利入渡厄司。
……或許他能借魚青簡將這要命的掌司印退回去。
就在離長生沉思時,魚青簡喉結又動了動。
尋常人類並瞧不見,離長生滿身金色功德覆在魂魄之上,金光時不時往上竄一竄,像是盞耀眼的燈盞。
……厲鬼完全無法抗拒來自金色功德的誘惑。
魚青簡喉結都要被吞到胃裡去了,狠狠咬了下舌尖。
離長生敏銳地察覺到此人眼底越來越詭異的熾熱,回想起方才追著喊著要啃自己一口功德的厲鬼,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退。
離長生這一晚被幾波人追殺,看他這個眼神已經習慣地備撒腿就跑了。
“魚大人?”
魚青簡閉了下眼,理智戰勝饑餓的暴戾衝動,再次睜開時已變成方才那副裝模作樣陰陽怪氣的死樣子。
“掌司不必擔憂。掌司印中有厭勝令,一旦屬下對您有犯上作亂的殺心,厭勝令會讓我當即魂飛魄散。”
又開始“您”了。
離長生稍稍安心:“這個厭勝令要怎麼用?”
魚青簡:“……嘖。”
離長生:“?”
他的確“嘖”了是吧,這次沒聽錯。
魚青簡勉強維持著麵上的恭敬,頷首道:“此處凶險,屬下先送掌司回渡厄司。”
離長生一想到幽都那隻惡鬼,就覺得脖子疼:“現在就回去?”
魚青簡看起來又想嘖他。
見魚青簡越來越不耐煩了,離掌司沉默片刻,忽然捂著唇猛烈咳了幾聲,扶著破碎的神像懨懨道:“早回去也好,隻是凡人之軀太過孱弱,我走不得遠路,勞煩魚大人弄輛八抬大轎來吧。”
魚青簡:“……”
樓長望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八抬大轎?他要出嫁啊!
魚青簡大概從未見過如此矯情的人,額間青筋隱約暴起了:“屬下可開啟鬼門傳送陣,累不了掌司大人尊貴的身子。”
離長生:“咳,我怕是受不得傳送陣的靈力。”
魚青簡五指收攏,指節發出滲人的哢吧聲。
就在離長生以為魚大人要忍不住來招附靈給他來一下時,魚青簡深深吸了口氣,一抬手,吩咐跟在身後的貼麵鬼:“為掌司大人準備轎攆。”
眾鬼:“……”
離長生:“……”
貼麵鬼麵麵相覷,但還是溫順稱是,跑了。
離長生有些不信邪,還想再作:“魚大人……”
還沒說完,魚青簡眉頭倏地一蹙。
離長生一喜。
這是終於忍不了了?
魚青簡猛地伸手,發繩再次化為長鞭纏在他手腕上,視線冷冷朝著離長生……背後的神像看去。
離長生疑惑回頭看去。
除了條醜龍神像,啥也沒有。
魚青簡蹙眉道:“神像是誰毀的?”
離長生心虛地移開視線,總不能說自己一上香這玩意兒就自己倒下來了吧:“應該是幽冥殿那群鬼差所毀。”
魚青簡眉頭越皺越緊。
離長生試探著問:“這龍神像有何奇異之處嗎?”
“封印陣法的陣眼。”魚青簡言簡意賅,“當年崇君四處渡厄,用的便是這種陣法。”
離長生挑眉。
又是崇君?
渡厄司似乎對那位早死的崇君極其推崇。
龍神像毀得七七八八,地底的封印陣法正在緩緩消散,方圓數裡的不少厲鬼毫無理智的怨魂厲鬼已嗅到生人的氣息,掙紮著朝此處湧來。
“不能讓封印底下的東西出來。”魚青簡沉著道,“樓遙,保護掌司。”
樓長望頓時有種風水輪流轉的爽感,驕矜地冷哼一聲:“我又不是你們渡厄司的執吏,保護什麼掌司?我才不乾白工呢。”
魚青簡沒搭理他,平抬起手,五指朝下在掌心凝出繁瑣的圓形符紋,幾個金色錨點不住旋轉著,
地底泛起破碎的金光陣法,隨著他的靈力不斷修補。
樓長望還等著魚大人三請四請呢,看他不吭聲,隻好彆扭地自己哄好自己。
不過瞧見四周的厲鬼,他不知想到什麼,精神一振。
若是能在魚青簡麵前大顯身手,也許就能破例進入渡厄司呢!
離長生經曆了雞飛狗跳的一晚,對麵目猙獰要吃人的厲鬼早已麵不改色,不過他也想到了什麼,精神二振。
如果能在魚青簡麵前丟臉拖後腿,也許就能擺脫渡厄司掌司印?
樓長望和離長生一拍即合。
樓長望高高興興從發間拔出金針,輕輕吹了聲口哨,鏘鏘釘在魚青簡周身,化為一道護體金籠。
“魚大人安心!”樓長望也不知哪來那麼多靈品法器,再次招出一把劍,高高興興道,“我來為您護法!”
魚青簡:“……”
魚青簡似乎想罵他,但那繁瑣的結界修補影響了魚大人發揮,隻好用眼神再次問候了他的祖墳。
樓長望振奮極了,拎著劍悍然朝著為首的厲鬼而去。
靈品法器強悍得很,砰得一聲將惡鬼震出去。
魚青簡瞥了一眼,發現這孩子活蹦亂跳還挺耐揍,一時半會死不了,又分神看向離長生,動作忽然一頓。
……離長生正準備逃跑,連頭都沒回一下。
魚青簡:“?”
離長生大張旗鼓就往外逃。
遇到危險,不顧同僚就直接臨陣脫逃的掌司,品行不端極其惡劣,渡厄司就算再缺人也絕不可能讓他去幽都繼任。
太好了。
離長生眼眸都彎起來了。
可還沒等他逃幾步,忽地聽到魚青簡沉聲道:“當心——!”
離長生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一隻鋒利的利爪忽然朝著他麵門而來。
呼地一聲,耳畔甚至都傳來破空之聲。
離長生腦海根本反應不過來,身體卻像是被一股奇怪的意識控製,纖細腰身悄無聲息一折,堪堪避開那致命的利爪,砰地一聲一腳踹開。
有實軀。
離長生驚魂未定後退數步,裾擺如花簇似的淩亂轉了數圈才隱在寬袍之下。
龍神廟廢墟之外,已圍了數十隻身形龐大的厲鬼,各個怨氣衝天,衝著他身上的金色功德流出涎唾。
離長生:“……”
離長生轉瞬便要往回逃,但方才那一瞬間所露出來的敏銳身手好像徹底消失了,他病懨懨的身子沉重得隻來得及跑了三步,便被身後的厲鬼追上。
魚青簡眉頭一皺,手中修補的陣法險些破開。
蠢貨!
既然知曉自己是凡人之軀,還敢帶著金色功德到處亂跑?
魚青簡想要去救,但已經來不及了。
數十隻厲鬼目露凶光,悍然一擁而上,頃刻將離長生的身形吞沒。
魚青簡眼前一黑。
渡厄司三年內連死了兩位掌司,處境極其艱難,幽都已動了裁撤渡厄司並入幽冥殿刑懲司的念頭。
離長生雖然要實力有相貌,還隻是區區凡人,但若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隕落……
還沒等他想完,金籠忽然“砰”地一聲巨響,一個高大的身軀重重撞在上麵,暈出猙獰的黑霧緩緩往下滑落。
魚青簡怔然看去,倏地愣了。
數十隻厲鬼渾身燃燒著金色火焰,慘叫著砰砰著砸落在四周,本該被撕扯得毫無活命機會的離長生卻站在中央,連個衣角都沒臟。
大鬼身上有著金色光芒不斷灼燒,淒厲的哀嚎遍地。
離長生站在那,神色漠然,眼瞳注視著遍地慘叫的大鬼。
魚青簡怔然看著,手中陣法幾乎散了。
魚青簡在渡厄司服刑三百年,所奉得每一位掌司皆是幽都九司共同所選,有修士、有惡鬼。
離長生是最特殊的一個。
因為他的掌司帖是天道所下,且親賜金色功德,與十一殿主平起平坐。
先前魚青簡還覺得天道選了個廢物到渡厄司,是故意要讓渡厄司被裁撤,但沒想到……
這人竟是個深藏不露的。
也許在他手上,渡厄司真的能重振。
離長生隻覺得眼前一黑,似乎晃了下神,再次反應過來時,地上已經掃了一大片。
他麵無表情看著,心想這是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
樓長望奮力將第二隻厲鬼打趴在地,擦著臉上的汗高高興興地回頭看來:“魚大人,我雖修為不高,但還是有點用的……”
“吧”字噎在喉嚨,戛然而止。
樓長望目瞪口呆看著地上猙獰的厲鬼全都在慘叫,而那廢物掌司卻輕飄飄站在那,氣度翩然如謫仙。
樓長望不可置信道:“你……你用了什麼法器?”
離長生擺個死人臉給他看。
就在這時,他手中一直灰撲撲像是在裝死的掌司印忽然“噌”地一聲,褪下了一層灰撲撲的灰燼,散發出灼眼的金色光芒。
離長生:“?”
金籠中的魚青簡眼瞳一縮。
前十五任掌司從未有人能將掌司印的灰翳破開,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掌司印的真容。
魚青簡終於不嘖了,他哇:“果然是天道所選。”
離長生:“……”
不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