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渡厄司“缺德、窮命、死掌司”的好風水終於不負眾望,將第十五任掌司克得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幽都九司共同商議第十六任掌司的人選。
三界人人自危。
夜半三更,四城鬼市人鬼莫辨,映出長街鬼影幢幢。
路邊有人在出售香火,幾隻幽都來的鬼圍著個香爐吸溜個不停,香火不用嘴吃,也不耽誤閒侃。
“……聽說幽都九司的人這幾日都告了假,誰都不想攬渡厄司那破差事呢。”
“嘖,連渡厄司那個副使都唯恐遷升被牽連,可想而知……多可怕了。”
“是啊,畢竟是……”
幾鬼正七嘴八舌地閒侃打啞謎,一旁的人實在是聽不懂,忍不住插話。
“渡厄司出了何事,掌司之位多威風,為何要避?”
幾隻鬼不悅地看過去。
鬼多多少少都帶著怨氣,和活人合不來,除非交易,否則甚少有活人會和厲鬼搭話。
隻是一瞥,幾鬼麵麵相覷。
鬼街臟亂,方才落了場鬼雨,遍地潮濕,碾碎的黃紙顯得越發臟亂。
角落有個小攤,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符紙,豎著個「神機妙算,得道長生」的幡旗。
一個身著月白寬袍的男人盤膝坐在粗布墊上,烏發及地,臉上帶著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眉眼帶笑,是極好的骨相。
——若不是此人有影子,還真以為這人是哪來的畫皮豔鬼。
拘魂鬼接連忙了半個月的怨氣頓時在美色的衝擊下,消散得一乾二淨。
他趕緊將吃人的表情收回來,輕聲細語道:“渡厄司‘死掌司’的好風水不是一日兩日了,眾人都避,不過此次避得更急些,隻因幽冥殿殿主算的一卦。”
離長生擺攤半日也沒客人,索性聽人閒侃,他慢條斯理點燃玉質煙杆中的草藥,好奇道:“幽冥殿?”
拘魂鬼道:“傳聞幽冥殿主生前是四靈真龍,本該風光無限得道飛升,可卻遇人不淑,戀上個蛇蠍美人。
“美人將他騙心騙身不說,還一劍穿心害了他的命。
“三百年,殿主怨氣未散,一直想要報仇雪恨呢。”
離長生咬著煙杆吐出一口霧氣,饒有興致道:“郎有情妾無意,真是淒美——那‘算卦’又是怎麼一回事?”
幾鬼麵麵相覷。
拘魂鬼四處瞧了瞧,見沒有幽冥殿的鬼,挨過來小聲說:“前段時日,通天閣為幽冥殿主卜了一掛,算到渡厄司的第十六任掌司便是殿主的殺身仇人。幽冥殿和渡厄司向來不合,這下可有好戲瞧了。”
另一隻鬼說話糙得很:“命債最是難償,依封諱殿主那睚眥必報的性子,若十六掌司真是他的血仇,恐怕不會管什麼轉不轉世,找到人後直接先奸後殺再奸再鞭屍再挫骨揚灰再奸!”
離長生:“……”
奸這麼多次嗎?
幽都真淫亂啊。
拘魂鬼連香火都不吃了,常年慘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咳,大師,這符怎麼賣?”
離長生單邊眉梢輕輕一挑,吐出一口煙霧,眉眼在白霧氤氳中愈發灼眼,他笑著提醒道:“這是驅鬼符。”
拘魂鬼差點忘了自己是鬼,又咳:“什麼符都行。”
送上門的冤大頭不宰白不宰,離長生笑眯眯地將旁邊的小木牌一翻轉,露出密密麻麻的幾行字來。
拘魂鬼沉浸在美貌中,被那個笑晃得七葷八素,好一會才暈暈乎乎看清楚上麵的字。
「驅鬼符一百兩
驅厄符五百兩
鬼王退散符一千兩
大銷價,廉價售,含淚賣
童叟無欺,不管用倒賠一萬兩」
拘魂鬼:“…………”
怎麼看怎麼像是專門騙錢的江湖騙子?
離長生又笑了下,語調溫和:“這驅鬼符乃是我心頭血所畫,厄靈之下一符便能魂飛魄散,你若拿,定要小心謹慎,切莫傷到自己。”
拘魂鬼被他笑得當即忘了自己姓什麼叫什麼:“給我來十張!”
離長生眼眸一眯,帶著笑拿了一遝驅鬼符遞過去。
拘魂鬼也算有錢,忙從懷裡拿出一堆銀子。
離長生沒想到湊個熱鬨也能有一筆錢進賬,唇角勾了勾,正要接過時,一隻手忽然從旁邊伸來,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離長生——!”
離長生抬頭一瞧,心想壞了。
來人瞧著年紀不大,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道袍,手中的法器拂塵好像被什麼燒了,光禿禿的。
他滿臉怒色,咬牙切齒道:“你竟然還敢在這兒招搖撞騙?這回我非得殺了你為民除害不可!”
離長生掩住臉上一瞬間的失態,滿臉無辜地問:“樓小友何出此言啊?青天白日的莫要汙人清白。”
樓長望怒極反笑,冷冷對旁邊的拘魂鬼說:“蠢貨!看不出來他的驅鬼符全是假的嗎,被一張皮囊迷得連字都不識得了?”
拘魂鬼正要發怒,就見樓長望隨手抓起一張驅鬼符往他身上一貼。
想起離長生說的“厄靈之下魂飛魄散”,拘魂鬼嚇了一跳,正要一蹦三尺高,就見符紙輕飄飄地落到地上,隱約露出上麵龍飛鳳舞的字。
「早生貴子」。
……沒有半點效用。
拘魂鬼:“?”
離長生:“……”
四周一群鬼皆滿臉愕然傷心,不敢相信這種神仙似的人竟是個騙子!
離騙子微微一笑,漫不經心地將煙杆收在袖中,彬彬有禮地道:“這張符許是被水浸了,失了效用,地下這些隨便拿,拿十張,算是賠的。”
眾鬼:“……”
賠十張假符有什麼用?!
離長生趁眾人被他這死皮賴臉的話氣得不知如何反應,當機立斷使了個巧勁兒將手從樓長望手中掙開,連他滿地的“早生貴子符”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樓長望怒發衝冠,猛地招來靈劍:“狗賊受死!”
離長生身形如風在擁擠的鬼街穿梭,路邊火壺撞出細碎的螢火橙光,險些將他用來裝高深的月白紗外袍燎了。
樓長望沒想到此狗賊瞧著病歪歪的,跑得倒是挺快。
眼看人就要鑽進人群中不見了,樓長望一狠心,拽下發間幾枚金針,狠狠朝著前方一甩。
離長生聽得身後傳來一身呼嘯聲,心中一緊。
隻聽得腳下叮叮五聲傳來幾枚釘子釘入地麵的動靜,隨後一道金紋悄無聲息從地底鑽上,化為一座金籠將他困住。
離長生險些一頭撞上金籠,一綹墨發往前一飄,剛觸碰到金籠就倏地化為齏粉。
——若是他一頭撞上去,恐怕半邊身子就廢了。
樓長望怒氣衝衝而來:“抓到你了——!”
離長生:“……”
這金籠瞧著價值不菲,恐怕是靈級以上的法器,往往是大世家才會有,一枚便能困住元嬰境以下的修士。
這小少年竟然用來抓一個凡人。
真是夠敗家。
長街上人人鬼鬼都朝這兒瞧來。
離長生陰溝翻船,笑意真誠許多:“樓小友有話好好說,那早生……驅鬼符不管用,我退還給你銀子便可,何必打打殺殺呢。”
“行啊。”樓長望冷笑,“‘不好用倒賠一萬兩’,我買了你二十張符,信心滿滿獨闖厲鬼窟險些沒命出來,還倒貼了九件靈品法器。大師自個兒算算該倒賠我多少錢?現結了錢,我立刻放你走。”
離長生:“……”
見離長生窮得說不出話來,樓長望冷笑一聲:“妖道,野狐狸!既不能賠錢,那就是騙。今日我這個渡厄司未入職執吏非得為民除害不可!”
離長生吃了一驚,虛心請教:“還未入職,就能被叫執吏嗎?”
樓長望沉默了下,悍然拔出靈劍,嗓子都劈了,咆哮道:“沒有你那堆假符,我早就靠那群厲鬼進渡厄司了!等今日抓了你這個神棍替天行道,他們自然千請萬請八抬大轎把我抬進渡厄司!嗚……”
離長生:“……”
壞了,惱羞成怒了。
離長生正絞儘腦汁想著如何逃離,忽地聽到旁邊圍觀的人人鬼鬼驚呼起來。
“烏鵲送令!”
樓長望一驚,頓時顧不上離長生,仰著頭眼巴巴看去。
唯有渡厄司會用烏鵲送令。
難道這騙子作惡多端,抓了他渡厄司就立即派烏鵲來恭恭敬敬迎他當執吏?
樓長望一喜。
一隻混體漆黑的烏鵲展翅而來,飛過眾鬼頭頂傾灑下螢火般的光芒,口中叼著的一副喪帖竟是金紋繡邊,攜帶天道賜予的金色功德。
眾人皆驚。
如此大手筆?!
不太像那個窮鬼紮堆的渡厄司。
烏鵲撲扇翅膀,朝著樓長望的方向翩然而來。
樓長望也不哭了也不嚎了,喜滋滋地伸出手準備去接渡厄司的執吏帖。
不過渡厄司的「執吏帖」一般都是黑色,這副為何是金色?
還沒等樓長望細想,就見那烏鵲尖嘯一聲從他指尖飛過,沉甸甸的喪帖擦過他的指尖,直直錯過。
樓長望一怔。
指尖還殘留著冰涼的觸感,伴隨著四周一陣驚呼,他愣愣地回頭一看。
烏鵲身形虛幻,悄無聲息從金籠中穿過,悄無聲息落在一隻修長如玉的手上。
樓長望:“?”
離長生本來打算趁樓長望注意力被吸引,悄悄逃走,但那隻烏鵲不知是不是飛累了還是純屬眼瞎,直接衝他飛過來。
他下意識抬手,烏鵲冰涼的爪子抓住他的食指,尖喙一張,沉甸甸的喪帖落至他掌心。
離長生歪了下頭。
這什麼?
樓長望眼珠子都瞪出來了:“不可能!渡厄司怎麼可能讓一個神棍當執吏?”
喪帖封皮雪白,龍飛鳳舞寫著「渡厄司」三字,邊緣四角燙金,沉甸甸的。
的確是渡厄司的喪帖。
渡厄司專門超度陰陽兩界的厄靈厲鬼,因是崇君所設,不受幽都任何人管轄,天道所選的掌司之位更是可和幽冥殿主平起平坐。
離長生不明所以。
這時,烏鵲憑空冒了簇火苗,幽藍火焰宛如鬼火般呼啦一聲在他手中灼燒起來,帶著一股陰邪的冷風將離長生長發寬袖吹得飛舞起來。
腳下被雨水打濕的黃紙也隨之燃燒,映出詭異的藍光。
離長生心口重重一跳,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樓長望不知認出什麼,臉色瞬間變了,瞳孔都在劇烈顫抖:“你……”
的確不是普通的「執吏帖」。
那是……
人群中有人見多識廣,喃喃道:“掌司帖?”
“渡厄司的新掌司……定了?”
“那豈不是……”
四周一片寂靜,數十人的眼神直勾勾看向金籠中的人。
離長生微微僵住。
等會。
渡厄司……新掌司?
牆上由幽冥殿搜捕的「渡厄司第十六任掌司,懸賞十萬靈石」被狂風吹得掀翻一角,“呼”地一聲卷來,拍在金籠之上。
風聲呼嘯而過,逐漸在離長生耳畔扭曲成“先奸後殺再奸再鞭屍再挫骨揚灰再奸”的曲調。
離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