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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時，城市開始卸妝。
我慣於晚睡，常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獨坐書房。此刻的窗戶成了一麵昏暗的鏡子，映出我與台燈相對的身影。玻璃那側，偶爾有夜歸人的腳步聲匆匆掠過，像一串省略號，將白晝未說完的故事輕輕截斷。
台燈的光圈在書桌上劃出一片溫暖的領地。光與暗的交界處，鋼筆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把出鞘的劍。墨水在瓶子裡靜止如潭，卻在筆尖流成溪流。我寫著字，忽然發現紙頁上落了一隻小飛蟲，正繞著"永"字的最後一捺打轉。這小生靈不知何時潛入室內，此刻被燈光迷惑，將我的稿紙當成了月光下的池塘。
子夜的鐘聲從遠處教堂傳來，穿過層層夜色，抵達我耳邊時已變得柔軟。鐘聲過後，寂靜反而更深了。冰箱突然啟動的嗡鳴，水管裡水流過的輕響，甚至書頁翻動時纖維摩擦的細碎聲音，都被放大得格外清晰。這種寂靜是有重量的，它輕輕壓在肩頭，讓人不自覺地放慢呼吸。
窗外，一彎下弦月悄然爬上梧桐樹梢。月光被枝葉篩過，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風來時，這些光斑便活了起來，像一群銀色的魚在水泥地麵上遊動。對麵樓宇的燈光已熄滅大半，剩下幾扇亮著的窗戶，像懸在夜空中的燈籠。偶爾有人影從窗前晃過，模糊得如同皮影戲。
樓下便利店的白光徹夜不熄。值夜班的姑娘趴在收銀台上打盹，馬尾辮鬆散開來。冰櫃的冷氣向外漫溢，在玻璃門上凝成白霧。一個醉漢推門而入，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搖搖晃晃地取了一罐啤酒，又搖搖晃晃地離去，在寂靜的街道上留下一串踉蹌的腳步聲。
我起身泡茶。廚房的燈驚動了一隻蟑螂，它慌張地鑽入縫隙，觸須還在微微顫抖。水燒開時，壺嘴噴出的白氣在月光下宛如一縷幽魂。茶葉在杯中舒展，慢慢沉向杯底，像一群歸巢的鳥。茶香在冷夜裡格外濃鬱，帶著些許苦澀，些許回甘。
回到書桌前，發現那隻小飛蟲已不見蹤影。或許它找到了敞開的窗縫，重新投入了夜色；或許力竭墜落在某處，成了塵埃的一部分。這微小的生死，在深夜裡發生得如此悄無聲息。我不禁想起抽屜裡那些未寄出的信，它們是否也像這隻飛蟲，永遠飛不到目的地？
淩晨三點，城市進入了最深的睡眠。連路燈都似乎困倦了，光芒變得朦朧。遠處高架橋上偶爾有車燈劃過，像流星般轉瞬即逝。這時的黑暗最為純粹，仿佛能聽見時間流淌的聲音。我的思緒開始漫遊，從童年老宅的煤油燈，到大學圖書館的徹夜長明；從初戀時共賞的星月，到父親病榻前守候的黎明。夜晚總是擅長收藏記憶，並在最寂靜的時刻將它們一一呈現。
書架上那些書籍在黑暗中靜默如碑。它們的作者大多已作古，唯餘這些文字在世間遊蕩。有時我會抽出一本舊書，在扉頁發現多年前寫下的批注，那些字跡熟悉又陌生，像是另一個自己留下的暗號。閱讀舊書如同與幽靈對話，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這種對話變得格外清晰。
天將亮時，夜色開始鬆動。東方的天空現出一絲青灰，星星相繼隱去。晨風捎來早市攤販的零星聲響，城市即將蘇醒。我合上書本，熄滅台燈，突然發現窗玻璃上凝結了細密的露珠。透過這些水珠望去，外麵的世界扭曲變形，仿佛另一個時空。
在完全的黑暗與完全的光明之間，存在著這片曖昧的灰色地帶。夜的魔力正在消退，而晝的喧囂尚未開始。這一刻最為珍貴，就像夢境與現實的交界處，既不屬於過去，也不屬於未來。
我拉開窗戶，讓清晨微涼的空氣湧入。樓下梧桐樹上，不知名的鳥兒發出第一聲試探性的啼鳴。夜色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微光。又一個不眠之夜即將結束，而昨夜所思所寫，將隨著晨光化為記憶，沉入意識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