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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寄，忽然而已。
我常常在黃昏時分，坐在老舊的藤椅上，看夕陽將影子拉得老長。這藤椅是祖父留下的，扶手處已被磨得發亮，露出竹子的本色。坐在上麵，會發出"吱呀"的聲響，像是老人在歎息。這聲響讓我想起許多往事，那些本以為已經遺忘的片段，竟在這"吱呀"聲中一一浮現。
幼時家住城東，門前有一條石板路。每當下雨，石板間的縫隙就會滲出小小的水流，我常蹲在那裡，用樹枝撥弄水流，看它們彙成小溪，流向低處。母親總說這樣會著涼，我卻樂此不疲。如今想來，人生何嘗不是如此？我們自以為在掌控方向，實則不過是隨波逐流的一滴水珠罷了。
二十出頭時，曾在城南租住過一間小屋。窗外有棵老槐樹，春天開滿白花，香氣濃鬱得讓人發暈。那時我剛參加工作，每日早出晚歸，疲憊不堪。有個鄰居是個退休的老教師，常常在樹下讀書。他見我匆匆忙忙的樣子，總說："年輕人，慢些走，日子長著呢。"我當時不以為然，現在回想，老教師的話裡藏著多少滄桑。
中年以後，漸漸懂得生活的不易。見過太多人，起早貪黑地奔波，隻為了一日三餐；見過太多事，苦心經營卻徒勞無功。菜市場裡那個賣豆腐的老張，三十年如一日地守著他的豆腐攤，手指被豆漿泡得發白起皺。我曾問他為何不換個營生，他笑著說："做慣了，離不開了。"這話平淡，卻道出了人生的某種真相——我們常常不是在選擇生活，而是在被生活選擇。
死亡這件事，年輕時覺得遙不可及，中年後卻變得真切起來。去年參加老同學父親的葬禮，看著靈堂裡的黑白照片，忽然意識到，那個曾經把我舉過肩頭的健壯男人，如今隻剩下一張薄薄的照片了。葬禮結束後，我們幾個老同學去小館子喝酒，酒過三巡，有人突然哭了起來。沒有人勸慰，因為大家都明白，我們哭的不是彆人，而是終將麵對同樣結局的自己。
愛情這東西，年輕時以為是轟轟烈烈，年長後才懂得是細水長流。巷子口那對老夫妻，結婚五十多年了，老太太腿腳不便，老爺子每天攙著她慢慢散步。有天我看見老爺子在花店前徘徊，最後買了一支紅玫瑰。第二天再見時，老太太的發髻上彆著那支玫瑰，笑得像個少女。這樣的情誼，比任何海誓山盟都來得珍貴。
人到中年，朋友越來越少，不是因為疏遠，而是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友誼。老周是我為數不多的老友之一，我們相識於微時，見證過彼此的落魄與風光。去年他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他來找我喝酒，隻字不提困境，我也不問。臨走時我塞給他一個信封，他推辭，我說："記得大學時你幫我付過半年房租嗎？"他愣了一下，接過信封，轉身時我看見他抹了把臉。真朋友就是這樣，不必多言，卻始終在那裡。
兒女長大成人後，才懂得父母當年的苦心。我的女兒去年出國留學，送機時她頭也不回地走進安檢口，留我和妻子站在原地。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父親當年送我上大學時的心情。回家後，我在抽屜深處找到了父親寫給我的信，紙已經發黃，字跡卻依然清晰："人生路遠，好自為之。"簡單的八個字，現在讀來，字字千鈞。
人生過半，開始喜歡回憶。常常一個人翻看老照片，那些泛黃的影像裡，藏著太多故事。有一張全家福，祖父坐在正中，我還小，站在他身旁。如今祖父早已作古，而我也到了當年他的年紀。照片裡的人一個個離去，隻剩下回憶在時光裡飄蕩。
近來喜歡去公園看孩子們放風箏。看著他們奔跑、歡笑，風箏在藍天中越飛越高，突然斷了線，飄向遠方。孩子們先是驚呼，繼而大笑，轉身又去玩彆的遊戲。這多像人生啊——我們奮力追逐，最終都要放手，而生活永遠有新的樂趣等待發現。
夜深人靜時，我常想起《莊子》裡的話："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千年之前的感慨，至今讀來依然真切。我們都在時間長河裡漂流，有人順流而下，有人逆流而上，但最終都歸於同一片海洋。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我們都在棋盤上奔走，以為自己在謀劃全局，實則不過是命運手中的一粒棋子。但即便如此，也要認真走好每一步，因為這就是活著的意義。
窗外的梧桐又落葉了，一片葉子飄進窗來，落在我的稿紙上。我輕輕將它拂去，繼續寫下這些文字。我知道，這些感悟終將如那片落葉一樣，隨風飄散。但此刻，它們真實地存在過，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