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安靜,書本掉落的聲音刺耳異常。宮人們不知發生了何事,相互環顧四周,因不見官家叫喚,並不敢亂動。
趙禎的手溫暖柔潤,緊緊握著莫蘭的指尖,翻過掌心放至眼前。莫蘭杏眼微瞪,渾身發僵,明明隻是握住了手,心卻像被藤蔓扼住,波濤洶湧,似要馬上蹦出胸腔。他們神色詭異,姿態曖昧,好在兩人站在櫃中央,有書架遮住視線,宮人們雖站得近,卻並不能看見他們。
隻聽到趙禎皺眉耳語道:“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莫蘭縮了縮手,滿臉惶恐。趙禎鬆開手,又問了一遍:“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莫蘭回答:“昨日做事時,被斷線的竹簡不小心割了手,並不礙事。”她彎腰撿起書本,見他愈走愈近,一時慌亂失措,往後又退無可退,隻好倚著書架,將《北齊興亡論》橫在兩人中間,將臉抵在書後,不敢看他。
他一手撐在架子上,一手抹開遮擋視線的書冊,彎嘴笑了笑,“以前見你膽子挺大,今兒怎麼害羞起來?”
她有些迷惑不解,在他麵前,她又何時膽大過?
他抿嘴淺笑,從她手中抽出書本,低聲在她耳畔道:“明日朕再來看你。”他輕弱的呼吸撲在她的耳際,溫溫膩膩的,引得她一陣顫栗。
待回過神,他已轉出書櫃,往殿外去,朝周懷政道:“朕要的書尋到了,回福寧殿吧。”眾人要行禮送駕,趙禎揚了揚手,“免了。”
過了許久,莫蘭還倚在書架邊,她神思恍惚,又驚又懼,心如舞妓敲的小鼓咚咚作響。她捂著被他握過的手,憶起他的揚眉淺笑,唇角溢出一絲歡喜。她滿腔心事,卻連子非也說不得,隱在心底,使得這歡喜愈加懾人心魄。
慈元殿中,宮人們正在落鎖,窸窸窣窣發出細微的聲響。又熄了前庭後院的燈,稀疏留了幾盞宮燈照明。皇後寢殿裡也隻點了一盞彩繪四龍蓮花陶燈,幾盤蓮花中吐著爍爍火光,照得滿壁生輝。
靜姝穿了寢衣趴睡在鳳床,由若離跪在踏板上輕錘著後背脖頸。
她朱釵儘褪,卸了妝,青絲隨意搭在肩上,哪有皇後的威儀,不過是小女兒家的嬌憨神態。她眼含落寞問:“官家離了慈元殿後,去了哪宮?不許瞞我!”
若離笑道:“我的皇後娘娘,您都問奴婢三次了。奴婢真的沒有騙您,官家擺駕仁明殿尋書去了。”
靜姝舒了口氣,嘴上仍不依不饒,“什麼書在東宮尋不到的,非要跑那麼遠去仁明殿?不會是那裡又出了狐媚蛾子吧!瞧瞧那張弄月,可不就是仁明殿當值的賤人麼?!要不是你說要將她安住在沉香殿,趁早冷了六郎的心,保不住她都晉成美人了!”
若離邊捶背邊溫婉道:“沉香殿與長秋殿挨得近,自魯國公主歿了,官家便再也不去長秋殿近處,到底官家是重性情的,這麼幾年過去,也仍不能親近馮賢妃。真是成也魯國敗也魯國。”
靜姝將青絲繞在指尖玩,滿是憐惜,“魯國公主也是可憐的。”說著,又眼露冷光,“若是讓我知道仁明殿有什麼東西牽了六郎的魂,定不能饒恕!”
若離溫柔勸解道:“那裡若是真有什麼扯了官家的魂,今晚上豈不就帶回福寧殿了麼?既是孤身回宮,自然是真的隻為尋書罷。”
靜姝握緊粉拳,“但我還是擔心,明兒你遣人好好去查查,若是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事,一點也不許瞞我。”
若離連連點頭,“是,是。時日不早了,娘娘該就寢了。”說著,從踏板上站起,扶著靜姝翻過身來,“娘娘是太後欽點的國母,無論誰得了寵,也終越不過娘娘去,不過一時榮寵罷,娘娘過慮太甚,反而不益養身。”話還未完,靜姝已呼吸濃重,眼皮打架,嘴中隻含糊“嗯”了幾聲,一轉身,已然沉沉睡去。果然是十幾歲的孩子,再大的苦難也不及睡意纏綿,哪有什麼值得失眠的事。
若離輕手輕腳放下帷帳,熄了蓮花陶燈,點燃一盞青瓷小油燈放於床側燈架,又吩咐值夜的宮人好生伺候,方回旁側偏屋安寢。
莫蘭又去了華落堂看太嬪,一路疾步回來,身心頗累,隻覺困意重重,可一躺到床上,趙禎的音容便如魅影般於腦中揮之不去,輾轉反側許久,終覺有了些許睡意,卻已是天方既白。
若離第二日果然遣了人去福寧殿問話,隻是,竟無人知曉到底發生了何事,皆以為,官家不過是去尋了本書罷,還有宮人言辭措措說:“官家拿了本叫《北齊興亡論》的書,進去不過半盞茶的光景便回了福寧殿,晚上看那書至半夜才睡。”直將這話原原本本說予了皇後聽,靜姝才放下一半的心來。
莫蘭幾乎一夜未睡,晨起時竟也精神凜然。洗臉漱口後,又撿了平日最得意的一件月白蘭花偏襟長褙子宮裝穿了,仔細梳了發髻,細細簪了從家中帶來的金絲菊花釵,又往還是從奉茶司帶來的妝盒中挑了些茉莉粉細細勻在臉上,越發凝脂點漆,滑膩似酥。在鏡中端詳半日,又覺太過做作,忙去了發簪,換回平時衣裳,隻剩那粉懶得再洗,往鏡中又看了半會,才出了住處去做事。
通鑒館事務越發順當,平日都由子非擔當了,莫蘭升了職,被尚宮仍舊遣回殿中做事。莫蘭候了半日,也不見禦駕,暗自揣測,許是自己多心了罷,官家日理萬機,隻是隨口說的話,自己卻當了真,越想越是懊惱不堪。
廊下用青瓷大缸子擺了一溜的石榴花,因昨日才從司苑司領來,此時開得正豔。有頑皮的小宮女見莫蘭扶著柱子,望著那幾盤花愣愣發呆,神思恍惚,便偷偷走至背後,狠狠往她肩上一拍,莫蘭受驚,捂著胸口輕斥道:“可嚇死我了!”
小宮女笑道:“看你神不守舍的樣子,是不是想嫁人了?”
莫蘭被說中心事,羞澀難當,伸手捏住小宮女兩邊臉頰,“叫你亂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小宮女吃痛,用手來擋,求饒道:“好娘子,我不過跟你玩笑罷,饒了我罷。”莫蘭才鬆了手,小宮女卻又嘻嘻哈哈笑過來撓癢,莫蘭不甘示弱,也去撓她。兩人正打鬨得歡,忽聽見有人叫:“誰是張莫蘭?”
兩人忙正色,見廊外立著兩位內侍,都穿著紫衣大袍。
莫蘭走過去躬身道:“奴婢便是,大監有何吩咐?”
內侍竟受了禮,從錦盒中拿出一本書冊,遞與她,嘴上客氣道:“官家昨日借的書,聽宮人說是你錄的冊,還有勞娘子放回書閣。”
小宮女見莫蘭有事,收起性子退至房中,屏聲不予擾惱。
莫蘭接過書,正是官家拿走的《北齊興亡論》,想起昨晚上的光景,心胸起伏不定,隻低聲道:“是。”
內侍也不招呼,疾步離開。
目送他們出了殿門,莫蘭才回身往仁明殿走。她心裡鬱鬱不樂,想著官家今日是不來了,竟有些心灰意冷,心煩意亂。
她將書銷了冊,站至書櫃前,想要放入架中,忽覺書中夾著什麼,翻開來一看,竟四四方方的折著一方白色絹帕。
莫蘭眼尖,瞧見帕角處繡了一朵金色的五爪龍紋,先以為是官家落下的物件,正要拿著稟明尚宮,仔細一瞧,帕子上竟寫了字,忍不住攤開一看,卻見帕上端端正正寫著幾字小楷:一日三月。
旁側又用筆勾了一朵蘭花。
莫蘭似得了什麼秘密,生怕人瞧見,左右看了四周無人,才敢仔細品味幾字。詩經曰: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她的嘴角漸漸綻出笑意,似被潮水淹沒,也不及想起彆的,隻覺喜悅滿滿的攏在心底,連唇齒間亦是芬芳。到了晚上,她生怕帕子上的筆墨會褪色,忙一針一線沿著墨跡細細繡下來,心悅如雀躍。
此時,福寧殿中燃著十餘架九盞蓮枝燈,燈上有朱雀展翅欲飛,九燈一燃,照得滿室生輝。趙禎倚在禦座上,底下十餘位大臣席地而坐,共商國事。
有老頭子大臣侃侃而談:“趙明德如今派了他兒子帶兵攻打甘州,甘州回鶻是回鶻諸部中兵力最強大的一支,而那小孩兒又從未上過戰場,想來不足為懼,官家不必太過憂心。”
趙禎眼光淩厲,寒著眼問:“呂相,你有何看法?”
呂夷簡微微躬身,麵不改色,“雖說回鶻實力強盛,但趙明德既然敢派遣小兒獨戰甘州,想來也不容小覷。若西夏部真能攻滅甘州,定將引起回鶻震恐,瓜州回鶻首領及其他小部落勢必會歸附趙德明。到時……”
趙禎點點頭,道:“呂相所言極是。太後可有吩咐?”
呂夷簡恭謹道:“太後全憑官家主張。”
有位樞密院的大臣憑著在真宗朝任過丞相,又得太後信任,朗聲道:“官家,臣有話稟奏。”趙禎一向不喜他吞吞吐吐,不過顧著太後的麵子,道:“你且說來。”
那大臣道:“這事並不算大事,但若真要與西夏短兵相接,倒也費力。不如先看看形勢如何再做定論。”此話一說,竟有大半的臣子附和,趙禎重重歎了口氣,隻好道:“容朕再想一想,天色已晚,你們都退下吧,明日再議。”
既如此,眾臣躬身告退,各自回府安寢。
過了三日,趙禎臨駕仁明殿尋西夏竹簡,隻三樓有隋唐時期各小國遺存的竹簡史料,趙禎欲屏退眾人,隻許人在樓下候命。
周懷政不肯,求道:“官家,這裡畢竟不比東宮,事事毫無必備,好歹留一人在身邊侍候。”
趙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你遣一人端了茶水上來罷。”說完,徑直上了樓去。周懷政心明如鏡,跟尚宮說道:“仁明殿隻有張莫蘭先前在禦前侍奉過茶水,又是正七品的司籍禦侍,想來遣她去侍候最為妥帖。”
尚宮一聽,哪有不從,忙命莫蘭備了茶水端上樓去侍候。
三樓本不過放些雜亂無序的竹簡史料,平日也極少有人上去讀書,即便有宮人掃灑整理,也難免懶惰懈怠些。先有內侍告知官家要擺駕到此,尚宮才匆匆命人仔細掃灑、換新鮮花束、將胡亂堆於角落的竹簡又稍作了整理,幸而能趕在禦駕臨幸之前,拾掇妥當。
莫蘭煮了茶,備了點心,裝於食盤內輕步往樓上走。她的心跳極快,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盤,砰砰響個不停。到了三樓,隻見趙禎穿著絳色紗袍立於窗前負手迎光而立,衣袂飄飄,有出塵之態。她深呼了口氣,稍稍定下心來,姍姍移步過去,躬身道:“官家萬福。”
趙禎並未轉身,隻輕輕“嗯”了一聲。
莫蘭將食盤放於案幾,靜靜佇立一側。良久,趙禎才轉過身來,“替朕尋幾冊西夏國的竹簡來,最好能表錄他國地勢、防禦、武器、與周國來往等事跡。”
莫蘭福了福身,道:“是。”
說完,便往書櫃中尋找書冊竹簡,趙禎也隨意往櫃中翻看,兩人默默無聲,即便撞至一處也隻含笑避讓,若是擺在高處書冊,她拿不下來的,他也能放下姿態,長手一伸,如捏杯喝茶般輕鬆自在的取了來,滿臉悠然自在,倒有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意味。
不過半柱香時辰,莫蘭已尋了十餘捆竹簡。趙禎往其中抽了一卷,坐於案幾旁細看,又命莫蘭拿來筆墨紙硯,令她臨窗研墨。
北樓靠近宮牆,宮外勾欄酒肆、商賈走夫喧鬨之聲遠遠傳來,襯著莫蘭又細又柔的研磨之聲,愈覺安靜祥和。
莫蘭收斂心神,隻專心磨墨,趙禎卻忽道:“你的家鄉是哪裡?”
莫蘭一愣,手上仍不停,恭謹回道:“奴婢的家鄉在杭州。”
趙禎合上竹簡,揚眉道:“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鬆排山麵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香山居士的詩,可曾念過?”
莫蘭點點頭,“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又淺笑說:“奴婢在家時,父親總愛讀這些,小時候不懂,長大後愈能知得其中之味。”提及杭州,憶起家中之事,難免有傷感之意湧上心頭。
趙禎見她眼圈兒紅了,憐惜不已,越過案幾握住她的手,又起身,與她並肩立於窗前,望著宮外大街上人來人往,炊煙四起,道:“杭州雖離汴京甚遠,但你看看這街景繁華,人間煙火,如同鄉土,倒可稍稍慰藉人心。”
莫蘭隻覺他的手掌溫熱有力,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心動彈不得,雖緊張卻不如先前害怕,慢慢的竟能定下心來。他的聲音低低的,在她耳側輕輕道:“知道你母親就在汴京,朕若尋到機會,定帶你出宮去瞧一瞧。”
莫蘭心中一動,不覺轉頭看他,他正望著窗外,眉眼磊落,嘴角掬著常有的笑意,翩翩佳郎,器宇不凡。
趙禎道:“前幾日,朕沒來看你,可有失望?”
莫蘭搖搖頭,此時她已能完全放鬆心神,竟主動握了握他的手,“起初是有些埋怨,後來看見你夾在書中的帕子,就不了。”頓了半分,又道:“我歡喜得很。”
一說,臉頰先紅了幾分。
趙禎頗為詫異,她果然還是憩閣中初遇的女子,心堅膽大,身為奴婢,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他轉過身,情不自禁拉住她另一隻手,許是殿中新擺的花香太過濃鬱,幽幽飄香使他意亂情迷。隻見她臉上像燃燒似的紅撲撲直到耳根,微微頷首,卻直直與他對望,毫無畏懼。
微風吹落她鬢角的發絲,垂垂飄拂至他的臉上,輕輕的摩挲,直教人酥到了心底去。她眼含秋水,櫻唇玉麵,他禁不住情思浮動,俯下身,往那抹櫻色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