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楨又有那種暈倒的感覺了,她再次深深吸氣:“……可你已經定親了。”
他卻疑惑地皺起眉:“那又如何?我們這樣的門第,還能隻守著一個女人過不成?做不了妻子,那就做妾。”
紹楨深深看了他一眼,沉思良久,輕輕道:“你可要想好,會出人命的。”
他的神情更古怪了,上下打量她好一陣,倏而笑道:“沒想到你對我這麼關心,連這都知道了。是從何處打聽到小鳳仙懷孕的消息?”
紹楨微微張大眼睛,眩暈感更重,喃喃道:“我要被你嚇死了……”
“什麼?”他沒聽清。
張紹楨卻如釋重負,接著便一言難儘起來:“令堂能答應你納個戲子做妾嗎?早就勸你潔身自好了,屋裡幾個通房丫頭都不夠你瀉火,厲害。”
趙弘鄞不大自然:“一碗落胎藥的事罷了——好了,說這些做什麼,你彆學我便是了。還沒回答我呢,你真有通房了?”
張紹楨也敷衍:“沒有!蚊子咬了而已。”
趙弘鄞不大相信,紹楨不想被他追問,借口要去看望二娘,將他趕下了馬車。
倒也不算完全是借口。她要去二娘的宅子瞧大夫。
當年她的生母秦氏病亡,臨終遺言,讓她認了服侍秦氏多年的侍女紀映做二娘。
紀映忠心耿耿,自此絕了成親生子的念頭,一心一意照顧張紹楨,以及打點秦氏生前一手創下的龐大家業。
紹楨被父親接回京城後,紀映便將秦氏創立的錢莊合慶元遷至京城,在安富坊的槐花胡同買了個宅子,方便張紹楨來住。
秦氏已死,她是世上唯二知道張紹楨是姑娘的人,另一個是秦氏生前專門買來學習醫術、好替張紹楨請平安脈的小男孩,叫王明鏡。
“燒得這麼厲害,怎麼不早點回來?”王明鏡探身摸了摸她的額頭,一邊埋怨一邊凝神診脈。
他十歲被秦氏買下,那時張紹楨才剛出生,如今他已經是個沉穩青年了,穿了件簡樸的灰色道袍,清俊的臉上掛著一絲不苟的神情,思忖道:“熱鬱陽明,邪熱壅盛……你是不是受什麼驚嚇了?”
張紹楨不打算告訴他實情,平白讓人擔心,便訕訕道:“做了個噩夢。”
王明鏡瞥了她一眼,搖搖頭開始擬方子,道:“下午回侯府歇著吧,進學也沒精神,都是浪費時間。”
身體最重要,她從善如流地請了半日假,次日還是病懨懨的,因此延了假,三日後大好才重回國子監,正是旬考之日。
國子監的尋常測驗比照科舉,十分嚴格,搜身、糊名、謄卷,雖不至於脫衣搜身的地步,但保證最後成績都是真才實學。
考卷發下來,是很正規的策論題。
昔孟子言“以德行仁者王”,管子曰“爭天下者必先爭人”,二者治國之道何以異同?今聖朝承平百年,外有邊患未靖,內有民生多艱,當以何者為先?
這類題都是老生常談了,套路得很,第一要義先拍皇上馬屁,讚美皇上宵衣旰食雲雲,接著讚美孟子管子等聖人,通篇拍馬屁行不通,還得來點實際的,結合現實分析兩句,接著表達一番作為大明臣民對皇室的效忠之心,最後再拍一通馬屁,文章結束。
學堂中落針可聞,張紹楨打完草稿,遊龍走鳳地寫完一篇策論,百無聊賴,盯著上方的更漏發呆。
監考的掌教倒是見怪不怪,卻不知為何忽然視線一凝,接著站起身,直直朝她走來。
張紹楨莫名,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這是何物?”掌教自她椅腳旁撿起一團紙,平靜道。
她始料不及,立刻起身辯白:“掌教明察,學生一直伏案作答,並未見過此物。”
掌教將紙團攤開看了兩眼,失望地搖搖頭,將紙條放在她的案上:“你是太子伴讀,自轉入國子監便一直品學兼優,竟也行此不軌之事。你自己看看。”
張紹楨忙低頭,隻見那紙條上密密麻麻,字如蚊蠅大小,皆是《四書章句集注》之語,甚至末尾還附了幾篇範文,分明是張小抄。
她緊緊抿起嘴唇:“這不是我的。”
趙弘鄞率先替她說話:“掌教,張紹楨言行如一,絕不會做出此事!”
許良謨嗤地笑出聲。
張紹槿歎道:“四哥,你成績這般好,在文華殿飽受大儒教導,為何要舞弊呢?真是自毀長城啊!”
許良謨添油加醋:“這次是查出來了,誰知道她之前旬考是否舞弊呢。如此一來,也難怪她場場旬考名列前茅了。”
張紹槿跟他表哥一唱一和:“四哥,你真是太讓弟弟我失望了!”
紹楨看著他那幸災樂禍的神情,恨不得一巴掌抽死這賤貨。
當她眼瞎?那小抄的字跡就是他的!
如果這裡不是國子監而是自家的族學,不整死這好弟弟,她名字倒過來寫。
可她不能在外人麵前戳穿他的小人行徑,但更不能在國子監留下舞弊的前科,不然她的名聲全毀了。
葉雍淳不知為何沒落井下石,許良謨則繼續不遺餘力地給她挖坑:“掌教,此事絕不可輕饒了,若是傳揚出去,外人豈不揣測國子監包庇權貴子弟?”
掌教失望道:“張紹楨,你還有什麼說的?”
紹楨不卑不亢道:“掌教明鑒,學生才學淺薄,但也知道行不由徑的道理。再說,這張紙條上的內容,學生全部了然於心,有何舞弊的必要?”
許良謨譏笑:“狡辯無益,還是乖乖認了吧。”
張紹楨毫不理睬,閉眼背了起來。
“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
張紹槿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這四哥竟然將整本《集注》背了下來?這怎麼可能?
紹楨背了四分之一,已然清白,掌教示意她停下,嚴厲道:“你既倒背如流,又何苦舞弊?抑或有人栽贓?”隨即掃視眾人。
張紹槿眼神閃躲,許良謨卻是目光一厲,將那小抄取來看了一遍,慢悠悠道:“不對吧,我瞧這小抄上倒是有一篇文章,與今日旬考頗為切題。莫不是……有老師故意泄題?”
國子監有監生八千,除了他們國子學接納三品以上高官子弟,太學、廣文館、四文館中多的是寒門監生,而國子監是躋身官吏的可靠渠道,授官的重要憑據便是平時的旬考年考。
也就是說,一旦落下故意泄題的嫌疑,勢必引來流言蜚語。
國子監可不是全然清白。
掌教的眼神閃躲起來,張紹楨暗叫不好。
可還沒等她想出脫身之辭,掌教已然下定決心,肅穆道:“瓜田李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此次旬考作廢,張紹楨罰五杖。”
許良謨飛快道:“廷杖都是脫衣受刑方才震懾人心。請掌教效仿廷杖,讓她脫衣受杖,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