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流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派兩個人跟著他?”
“不用。”陳韶頭也不回,“他現在比我更急迫地想抓到文家犯案的證據。”
李天流揚一揚眉,也不問為什麼。
在玉米地裡看了片刻徐光清理屍骨,陳韶回頭將五兒叫到跟前,“帶路,去大樹村看看你爹娘和大哥、二哥。”
五兒等的就是這句話,在爽快地應是之後,立刻領著眾人往大樹村去了。大樹村也跟大石村一樣破破爛爛,五兒已經許多年未曾回過村子了。過來時倒是迫不及待,靠近村子後,腳步卻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是阿珍嗎?”有領糧回來的村民從旁邊經過,不怎麼確定地朝五兒問了一聲。
五兒的眼淚一下湧出眼眶,自從離開村子後,她就再也沒有聽過旁人叫過這個名字了。飛快地抹去眼淚,五兒笑著答道:“是我,二嬸。”
“哎呀,剛才在那莊子上我看著就像你,但不敢認。”叫二嬸的婦人感慨道,“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你二叔他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急得喲。”
說著,忽然看兩眼陳韶、李天流幾人後,又笑道:“看我這嘴,你不回來,自然是去過好日子了。”
“不是的,二嬸。”聽到村裡人找她,五兒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滾落出來,胡亂地擦了幾把後,解釋道,“我爹我娘、我大哥二哥不能白白的被人打死,我這些年就是去找打他們的仇人了。現在仇人差不多已經找到了,我請大人們過來,就是想讓他們看看我爹我娘,還有大哥二哥,證明我沒有說假話。”
短短幾句話,把叫二嬸的婦人也說得眼淚滾落出來,“好,你大哥二哥我們沒有看到,不好說,但你爹娘被那些賊子打的時候,我們好多人都看著呢。”
叫二嬸的婦人話是這樣說,但眼裡的警惕也絲毫不減。五兒並不計較,陪著應付了幾句後,便說道:“二嬸,我先帶大人他們去看我爹娘和大哥二哥,有什麼話,我回頭再來跟您說。”
“好,去吧。”叫二嬸的婦人也趕緊抹一把眼淚,“晚上到二嬸家來吃飯。”
五兒沒有推辭,至於去不去,自然也另說。
斜穿過村子時,又遇到了不少的村民。五兒沒有回避,挨個地跟他們打了招呼。而打招呼的村民,認出來是她,不少都跟著掉了眼淚,也都不約而同地邀請她晚上回來吃飯。陳韶和李天流也沒有催促她。等出了村子,五兒抹淨眼淚後,才不好意思地說道:“當年我爹娘被文家的人打斷腿後,村裡的人沒少幫忙。如今我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大仇終於可以得報,我卻沒有辦法再回報他們,隻好借著大人的情麵,問候他們一二了。”
陳韶沒有接話。
五兒的家在村西頭。
她爹娘和大哥二哥的墳墓就在離她家不遠的一座矮山腳下。
雖然隻有幾個土包,但土包乾乾淨淨,並不見什麼雜草,可見這些年,村裡人一直在幫著打理。五兒的眼淚又忍不住落了下來,先是麵朝著村子跪下,朝村子方向磕了三個頭後,又才轉過身,跪在每個土包跟前各磕了幾個頭:“爹、娘、大哥、二哥,你們的大仇終於可以得報了!”
陳韶掃一眼周圍,看到有村民陸續從村子裡出來,又聽到她的話,不由問道:“我需要挖墳驗傷,你能接受嗎?”
“能。”五兒果斷地說道,“我去借鋤頭!”
陳韶交代:“多借幾把。”
五兒應著好去了。不久,她不僅帶回來了鋤頭,還帶著好幾個人,“要怎麼挖,大人請吩咐。”
陳韶道:“將棺槨挖出來就行。”
五兒轉身看向帶回來的幾個人,鄭重道:“有勞各位叔伯了。”
幾位叔伯問完先挖哪一個墳,又到墳前叨嘮了幾句後,便迅速挖了起來。先挖的是五兒她爹的墳,大概兩盞茶後,棺槨就被挖了出來。
棺槨已經有些腐了。陳韶繞著走上一圈後,吩咐道:“打開吧。”
幫忙挖墳的幾位叔伯還是有些忌諱的,又跟棺槨嘮叨了幾句,才小心地將棺蓋給掀開了。
屍體早已經變成白骨。
縱是這樣,五兒也哭得軟在地上,泣不成聲。
陳韶沒什麼表情地站到棺木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裡麵的白骨。白骨有多處骨折點,其中左腿的髕骨、脛骨、腓骨幾乎是粉碎性骨折,其後,左腿的股骨,右腿的股骨、脛骨、腓骨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左右手臂的肱骨與橈骨也有輕微的骨折裂痕。
彎腰拿起右手臂的橈骨,看著橈骨上的凹痕及裂痕的分布,基本可以推斷出凶器是棍狀的木棒。
秉持著嚴謹的態度,陳韶將橈骨放回去,在村民們敬畏的目光中,她在吩咐五兒去找一個草席過來後,抬腳進了棺木內。
將左腿的髕骨、脛股、腓骨連同碎片全部揀出來後,陳韶又蹲在草席前,耐著性子慢慢地拚湊起來。花了大半個時辰,將所有碎片一一恢複原狀後,陳韶抬眼朝著幫忙挖墳的幾位村民手中的鋤頭把望去,並示意其中一個村民:“把鋤頭給我。”
村民下意識地將鋤頭遞了過去。
陳韶接過鋤頭,先是從頭到尾掃一眼鋤頭把,隨後用手在鋤頭把的不同位置握一握後,指著其中一段道:“有沒有這樣粗細的木棒,找一根給我?”
五兒雖然不知道她找木棒有什麼用,還是飛快地跑回村中,在四處搜尋一圈後,從一戶人家堆在屋簷下的柴火堆裡抽出一根棍子拿了回來,“大人看看這個行不行。”
陳韶接過棍子,拿到拚好的骨頭前,將棍子放在幾個骨折點上對比了一下,點頭道:“差不多,就是長了點。”
站起身,將木棍拿在手裡比畫了一下後,陳韶指著其中一段朝李天流道:“從這裡砍了。”
李天流抽劍砍完,陳韶又比畫一下後,滿意道:“這回差不多了。”
回過頭,將棍子扔給五兒道:“當年文家的人打你爹娘時,村裡應該有人看到吧?把棍子拿去給他們看看,打他們的人是不是用的這樣的棍子。”
五兒看看她拚出來的小腿骨,又看看手裡的棍子,驚訝地張一張嘴後,立刻轉身問其中一個幫著挖墳的村民道:“三伯,當年……”
不等她問完,叫三伯的村民便敬佩道:“就是這樣的棍子!”
接受著眾人,尤其是李天流敬服的目光,陳韶淡然:“是就好,可以挖下一個墳了。”
第二個挖的是五兒她娘的屍骨。
她娘的屍骨比起她爹要輕不少,但右腿也有粉碎性骨折。同樣將右腿拿出來拚湊好後,陳韶吩咐:“將剩下的兩具都挖出來吧。”
經過前兩具屍骨的洗禮,無論是村民,還是五兒,膽子都壯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在打開五兒她大哥的棺材蓋子後,眾人還是嚇了一跳。五兒更是忍不住撲在棺材上,尖利地叫了一聲:“大哥!”
五兒的大哥叫陶逢春。
陶逢春的屍骨……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陳韶沒有再拚,而是下令將她二哥陶源開的棺材蓋子也打開。陶源開的屍骨跟陶逢春的一樣,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
在村民們的議論聲及五兒刺耳的哭喊聲中,陳韶吩咐李天流:“去將丁立生叫過來。”
丁立生在她到大樹村後,也偷偷摸摸跟了過來,隻是不敢靠前,隻敢在遠處觀望。看到羽林衛過來,他還偷偷往菜地裡躲了躲,被羽林衛告知陳韶在找他後,才拎著衣擺巴巴地跑了過來。
飛快地看兩眼打開的幾具棺木,又看兩眼拚好的腿骨和哭得快要昏厥的五兒,丁立生小心翼翼道:“公子……”
讓羽林衛將村民們稍稍隔遠一些後,陳韶抬眼問道:“查得怎麼樣了?”
丁立生歉疚道:“下官對這裡還不怎麼熟識,目前還什麼也沒有查到。”
陳韶直言道:“是沒有查,還是沒有查到?”
丁立生偷偷看一眼請他過來的羽林衛後,結巴道:“還,還沒有查到。”
陳韶順著他的目光,看一眼請他過來的羽林衛,也沒有戳破他,“過來好好看一看這幾具屍骨。”
丁立生壯著膽子看完五兒爹娘的屍骨後,在看到陶逢春與陶源開的屍骨時,愕然道:“這,這……”
“陶逢春,原太學的學子。”陳韶冷聲道,“隻因容貌出眾,被文四公子看上,遂指使盧元飛將他強擄過去,因他不從,就被活活打死,這是他屍體腐化後的屍骨。”
微微轉過身,又看向徐光正在忙碌的那片玉米地,“文家在這邊置辦莊子後,因嫌田地貧瘠,就想與周邊幾個村子的村民交換他們手中的好田好地。擔心村民不同意,於是有意挑了大石村的村正一家活埋以殺雞儆猴。”
陳韶回頭看向他。
丁立生趕緊道:“文家真是膽大包天,罪該萬死!”
“叫你過來,不是讓你說這些空話。”陳韶冷斥道,“我隻問你一句,文家作惡多端,你是當真一點不知道,還是有意充耳不聞,或是你也如此?”
丁立生嚇得趕緊跪到地上,指天發誓道:“大人明察,小人萬萬不敢如此作為!”
陳韶冷眼看著他,“這麼說來,你是一點不知情?”
丁立生避開她的目光,訕訕道:“也聽過一些風聲,隻是,隻是……”
隻是半天,也沒有隻是出個什麼名堂來。
陳韶靜靜看著他。
丁立生臉麵時紅時白地磕頭道:“下官知道錯了,下官這就去查文家的案子!對,對,永順貨行和長順貨行的貨倉和貨船,下官已經搜查清楚了,都沒有問題,他們先前也沒有不讓那些學子去搜查,隻是前幾船都是一些零星的貨,實在怕他們過去胡亂翻看,將貨給弄混弄亂了。現在走的幾船貨,都是大商行的貨,貨量大,他們翻查翻看都沒有問題。”
陳韶還是看著他,不說話,直到他開始磕頭後,才寒聲斥責道:“我在問你眼前的案子,你給我扯貨行做什麼?”
丁立生慌張道:“下官知道錯了,求公子寬恕。”
陳韶冷笑:“你自己的弟弟、侄兒犯事,你說你不知情,我已經饒過你一次。文家作惡多端,你聽到一些風聲,隻是什麼,隻是沒有處理,還是他們給了你好處,嗯?”
“下官知道錯了,下官以後再也不敢了,”丁立生哭著磕頭道,“求公子再給下官一次機會,最後一次,下官發誓,下官以後再也不偷奸耍滑,否則就,就天打雷劈!”
“丁立生,”陳韶走到他跟前,一腳踢翻他後,踩著他的胸膛,彎腰直視著他,“這不知情,那不管,你告訴我,身為法曹參軍,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公子饒命!”丁立生想要掙紮起來磕頭求饒,卻發現她的腳就像個釘子一樣,將他釘死在地上,竟動不了分毫。丁立生慌了,對著她眼裡的殺意,趕緊號哭道,“公子饒命,下官再也不敢了,下官這就去找文家問罪!”
陳韶冷哼著鬆開腳,又後退兩步道:“最後一次機會,去把文四公子,還有文家如今當家的人請到這裡來!現在、立刻、馬上就去!”
“是是是,下官這就去!”丁立生顧不得胸口的疼痛,轉身就跑。
陳韶示意李天流:“派兩個羽林衛跟著他,現在是申時末,亥正之前如果他趕不回來,立刻砍下他的人頭帶回來,我想陶家人應該不介意用他的人頭殉葬!”
丁立生雙腿一軟,急急抓住旁邊的田坎站穩後,跑得更快了。
兩個羽林衛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陳韶冷哼著收回目光,看向還在哭泣的五兒:“你先彆哭了,讓人將棺槨先蓋起來。”
五兒跪著後退幾步,朝幾個棺槨磕了三個頭後,站起來,抹著眼淚向先前挖墳的幾個村民道:“有勞幾位叔伯了。”
幾位叔伯上前,有些為難地看著棺槨旁的草席。
草席上擺著陳韶拚湊的腿骨。
陳韶道:“這些先不用管,棺槨也一樣,簡單地蓋著就好,暫時不用釘死。”
叔伯們鬆了口氣,上前將棺槨蓋子抬起來蓋上後,又退站到了一邊。陳韶稍稍思索片刻,先吩咐五兒繼續守著棺槨,接著問幾位叔伯,“除了五……阿珍家裡,村子裡還有受過文家或是文家莊子上的人欺淩的嗎?”
幾位叔伯都已經領取過糧食,也看到了她嗬斥丁立生的場麵,心理上已經完全認可了她。聽到她問,立刻就爭先恐後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