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衛已經將整片玉米地都包圍了起來。
陳韶舉著火把,先繞著玉米地走了一圈,隨後站在駱爺所指定的活埋位置,舉著火把,又將遠遠近近都看了一遍。
這塊玉米地距離大石村不到百丈,他們過來的聲勢引得村裡的狗在瘋吠,不少膽大的村民順著狗吠的方向,也出了村子朝這邊張望。
文家的莊子在稍遠一些的半山腰上,儘管天色已晚,火光又格外刺眼,還是能透過朦朧的月光看到山腰上那一片華屋殿宇。
駱爺殷勤地說道:“那邊連著好幾座山都被文家占去了,有兩座山的山腳原來還有村子,因文家嫌他們影響打獵,硬生生將那兩個村子的人都給攆到了彆處。山腳下那些田地,原本也說要賠償,後來全都沒有兌現。”
陳韶舉著火把照了照他指的那幾座山,問道:“那兩個村子現在哪裡?”
駱爺的手往旁邊指一指,“在那一片。”
陳韶將火把移過去。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又有各種樹木、農作物遮擋,火把雖移了過來,卻什麼也看不到。收回火把,陳韶問道:“沒人報官嗎?”
駱爺看向眼前的玉米地。
陳韶立刻明白了,文家的殺雞儆猴震懾住了十裡八村,不想立刻就死的人,根本不敢報官。退後幾步,將範圍圈擴大一倍後,陳韶下令道:“挖!”
不少羽林衛對挖墳已經很有經驗,隨她令下,由外向裡,很快就將這一片掘地三尺。
沒有見到骨頭。
陳韶跳到坑中,拾起一把泥土撚了撚,又放到鼻子下聞一聞後,果斷下令道:“繼續往下挖,動作輕一些。”
這次,羽林衛往下挖了不到兩尺,就有兩根人骨露了出來。
站在坑外的駱爺悄無聲息地鬆了口氣,拾起衣袖擦汗時,無意往遠處望了一眼。望到偷偷逃跑的田莊人員,慌得立刻朝陳韶道:“大人,他們跑了,莊子裡的人跑了!”
陳韶順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兩眼後,雲淡風輕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喜歡跑,那就讓他們跑好了。”
問罪到文家時,文家自然會供出這些人的名字與住址。
讓羽林衛退出坑外,陳韶帶著徐光重新跳進坑中。屍體都已經白骨化,但有泥土的封存,基本還保持著死時的姿態。
“他們死前中過毒?”徐光小心地刨開覆蓋在白骨上的泥土,看著發黑的屍骨,不解地問道。
屍骨發黑並不一定是中毒,與泥土裡的某些微生物長期接觸,也有可能導致發黑。因而陳韶沒有急著回答他,在製止他拿顱骨的動作後,從蟬衣手中接過火把,將眼前的屍骨從頭到腳都掃視了一遍。
眼前的屍骨呈俯臥狀,雙臂自然向下彎曲,護著懷裡兩具屍骨。屍骨一條腿平直伸展,一條腿呈半蹲的模樣,肋骨、脊椎都有斷裂的痕跡,屍骨脖子往下呈發黑的狀態。
將火把還給蟬衣,陳韶讓徐光退到一邊,她則輕挪兩步,小心地蹲到屍骨前,將屍骨身上的泥土清理乾淨後,一邊收拾著屍骨,一邊檢查。
是一具女屍。
年紀在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
身高在一米六上下。
顱骨的顱底部分的顳骨岩部顏色比彆處要深,這是內出血的症狀,而出現這個症狀,代表屍體屬於機械性死亡。
屍體舌骨完整,沒有骨折的痕跡。頸椎也完整,同樣沒有骨折的痕跡。排除扼殺和勒殺。
肋骨、脊椎有裂痕,但沒有受重擊的骨折線與骨碎片,也就是說,不是撞擊形成。從現場來看,基本可以判斷是受泥土的重壓而導致的折斷。至於是生前就被擠壓斷裂,還是死後才被擠壓斷裂,就需要蒸骨才能知道了。
聯係機械性死亡的特征,基本可以判斷眼前這具屍骨是被活埋致死。
雖然如此,陳韶還是小心地將屍骨的牙齒收集起來用手帕單獨包好。此後,她又特意翻了一下屍骨周圍的泥土。泥土裡沒有衣物殘餘,也沒有頭發殘餘,僅有兩根腐朽過半的木釵。從木釵及屍骨現狀判斷,屍骨的主人死亡時間大概在十五到二十年。
女屍護在懷裡的是兩具孩童的屍骨,僅從身高判斷,大概有五六歲和七八歲之間。陳韶沒有再參與清理,在交代徐光將每具屍骨的牙齒儘量收集完整以及仔細檢查顳骨岩部後,她便出了泥坑。
“當初你來大石村,”將駱爺叫到跟前,陳韶一邊拍著手上的泥土,一邊問他,“都是誰給你提供的證據?”
駱爺知道她是要找人證,飛快地看一眼泥坑裡由她整理出來的屍骨後,答道:“就是大石村的人,小人帶大人過去。”
陳韶又抖了抖身上的泥後,叫著五兒一起,跟著他去了。
大石村的人看到玉米地裡人往村裡來,不少膽小的立刻就躲回了家。膽子稍大一些的,則退到村口再停下腳步觀看。膽子更大的,則站在原地沒有動。
沒動的隻有三人三狗,三人分彆是一個佝僂的老人和兩個中年男人,三狗則分站在他們兩邊。
借著火光,佝僂的老人一眼就認出了駱爺。不等他們走近,就揚聲喊道:“是馬格嗎?”
駱爺高聲應道:“二爺好眼力,是我,我又回來了!”
應完聲,趕緊向陳韶解釋:“是大石村的鄭昆,快七十歲了,村裡人都尊稱他為二爺。小人當年到大石村來收集這些證據時,就住在他家。小人因不敢暴露身份,在大石村都謊稱自己叫馬格。二爺上了年紀,耳朵有些背,眼也有些花,一會兒二爺有什麼得罪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陳韶沒有應聲。
鄭昆認出駱爺後,朝身邊的兩個中年人吩咐了兩句。兩個中年人一起上陣,將三條夾著尾巴不停亂叫的狗給捉回去了。
“好長時間沒有看你過來了。”隊伍走近,鄭昆杵著根木棍迎上來,先與駱爺打過招呼後,才看向陳韶等人,“這是你……”
駱爺趕緊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並湊到他的耳朵旁大聲說道:“二爺,這是京城來的陳大人,我帶他來查村正家的案子了?”
“哎喲,是京城來的大人呀,失禮了。”鄭昆牙也掉得差不多了,說話很有些含糊。雖如此,聽到陳韶是京城來的大人,還是杵著棍子就要往地上跪。陳韶快走兩步,一把扶住他,“老人家,不用多禮。”
鄭昆連著說了三聲‘好’後,撐著駱爺的手站起來,“先前你說會讓老三家的冤情大白天下,我還當你是吹牛,沒想到你今兒真將大人物請過來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駱爺不好意思地湊到他耳邊說道:“二爺,大人過來是想向您再了解一下村正和文家莊子的情況,您當年怎麼跟我說的,再跟大人說一遍。”
鄭昆又連著說了幾聲‘好’後,摸索著一邊往村子裡走,一邊道:“這事說來就話長了,大人要是不嫌棄,就去屋裡坐坐吧。”
駱爺轉達了他的話後,陳韶立刻跟上了他的腳步,“這麼晚還來打擾二爺,實在是過意不去。”
鄭昆沒有聽清楚,駱爺在他耳邊又重複了一遍後,他才道:“這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老三一家都是好人,當年他們被那群狗崽子活埋的時候,我們個個都懼於文家的勢力不敢幫忙,後來好了,好田好地都被那群狗崽子占去了,分回來的那些田地,忙活一年,連自個肚子都填不飽,該交的稅卻一個不少,這是什麼,這就是報應!我年紀大,也沒幾年可活得了,死了倒是輕鬆。可你看這村裡的孩子,一個二個都麵黃肌瘦。我要再貪生怕死,再過一二十年,這村子就該死絕了。就那個鄭六和王三家的四娃和二娃,你還記得吧,年初的時候都死了,說是什麼病,哪有什麼病,都是被餓死的。還有王婆子、李二媳婦,也都是被餓死的,好多人都被餓死了。”
說著,一行人慢慢進了村子。
先前那幾條狗又跑出來叫了。
之前離得遠,看得不怎麼清楚,如今狗就在跟前,陳韶才看到幾條狗都跟紙片一樣,隔著一層皮都能將骨頭看得清清楚楚。狗如此,躲在各處悄悄朝他們打量的村民就更是如此了。
鄭昆拿棍子攆了兩下狗,又開始喋喋不休:“你們要是再晚來幾天,這幾條狗保不住也要被殺來吃了。也就是它們不在家裡吃飯,不然早就活不成了。也不怪我們沒有良心,實在是這個年頭人都活不起了,更何況是幾條狗。”
他說話時,陳韶也適時地打量著大石村。
大石村是她目前所見過的村子當中,最破爛的存在。如果不是追著他們叫的幾條狗,還有各處偷偷打量他們的村民,說是個廢棄的村子也不為過。
鄭昆的家在村東,也就幾間破草屋。
屋裡的桌椅凳子,也都破破爛爛。
鄭昆的大兒子將唯一能看的樹墩搬了過來,駱爺搶著接過來後,捏著衣袖擦了一遍才遞向蟬衣,“家裡能用的桌子板凳,都拿出去換糧食用了,大人且將就著坐一坐吧。”
陳韶沒有推辭,坐下後,目光在鄭昆及他兩個兒子身上掃上一圈,隨後便落到了躲在屋門口的幾個孩子身上。幾個孩子臉色都是黑黃的,頭發也稀疏泛黃,單從他們的身子骨判斷,幾個孩子最多七八歲,但從大人的年紀來看,又顯然不止。
蟬衣見狀,領著兩個羽林衛將馬車裡的吃食都拿出來,一一分給了村子裡的孩子們。
馬車裡的吃食並不多,分到每個孩子手中,也頂多一人一塊點心。
陳韶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模樣,吩咐李天流道:“你立刻安排人去看一看文家那莊子上有多少糧食。”
李天流安排人去後,陳韶又回過頭,對鄭昆的兩個兒子道:“麻煩你們多找幾個人,到附近的村子都吆喝一聲,讓各家都帶著物什去文家莊子上領取糧食。”
鄭昆的兩個兒子看一看李天流,又看一看他身後的羽林衛後,都難掩喜色地往外跑了。鄭昆的兩個兒媳婦還有些擔心,蟬衣適時地過來安慰道:“不怕,文家不敢來找我們公子的麻煩。”
陳韶由她勸著,自個則回頭問起了鄭昆:“老人家,文家是什麼時候在這邊有的莊子?”
經過駱爺傳話後,鄭昆答道:“那早了,我算算……文家在這邊置辦莊子時,老大剛二十三歲,如今老大有四十一歲了,那得有十七八年了。”
陳韶又問:“文家的莊子來這裡多久,提出與你們交換的土地?”
依舊是駱爺湊在他耳邊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後,鄭昆才答道:“也就過來一年不到吧。”
那就是村正一家被活埋有十七年了。陳韶繼續問道:“村正一家有多少口人?”
“老三有三個兒子,兩個兒子已經成親,也有孫子了,還有兩個沒有出嫁的女兒和一個老娘,總共有十三口人。”難得的,沒有駱爺重複,鄭昆就聽清楚了她的話。渾濁老視的眼裡湧上一層淚花,顫巍巍地抹去後,接著說道,“當時我們誰也沒有料到他們那樣狠毒,他們要換地,頭一個就找上了老三,老三才說了一句不同意,他們就將老三一家老小全部推到了你們挖的那塊玉米地,然後就挖坑將他們埋上了。他們是有備而來,手裡帶著長刀長劍,老三和幾個兒子想反抗,他們拿起長刀長劍就往他們身上砍。我們都被嚇傻了,等反應過來時,老三一家已經被埋上了。”
鄭昆說著說著,又落下淚來,“老三一家的下場我們都看著的,他們埋了老三,又來找我們換地,我們就沒一個人敢說不同意了。”
駱爺在旁邊補充道:“他們逼著這周圍的幾個村子把好田好地都換走了,稅賦卻沒有一並換走。換回來的那些田地種出來的糧食已經填不飽全家人的肚子,還要再背上那麼重的稅賦,這些年,好多人家因為年年欠稅而被強行抓去充作勞役。”
鄭昆道:“現在好了,大人來了,苦日子都過去了。”
陳韶什麼話也沒有說,站起身,在屋裡轉了一圈就出去了。村子裡有些吵,得知可以到文家的莊子上領取糧食後,家家戶戶都在找裝糧食的簍子或是叫著一家老小一起出動。陳韶站在鄭昆家的屋門口看了一會兒,吩咐蟬衣:“我們也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