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朔風揚起纖細草葉,發出伶仃一串聲響,石壁後,水聲雜糅進來,彼此唱和,彈在荀野心上。
他在原地踱步,負手望向頭頂黢黑的天穹。
兵連禍結的時代,無法誕生風花雪月的詩心。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寧靜、悠閒地打量過這片夜色了,每當他在外奔襲,常常是餐風宿露,晝夜不停蹄,也唯有戰後休整的一段時間,得棲於夫人身旁,心頭才有片刻的塊壘消散、安寧溫馨的感覺。
待到滌蕩宵小,中原大定,北境軍入主長安之後,他一定迎她入東宮,讓他的夫人享太平盛世、錦繡成堆的福氣,再不受這些風霜刁難的氣了。
隻是,也太過安靜了些,安靜到荀野嗅出了一絲不對。
夫人跟著他出來很久,自是許久不曾洗過痛快澡了,但即便見了溫泉,也不宜久泡,為何突然沒了聲息?
來不及思慮,荀野心頭一緊,轉身折回,結果水麵上此時並無夫人身影。
一瞬間,荀野心臟驟停,身骨僵麻了半邊,立刻喚道:“夫人!”
便無遲疑,不似在戰場時還直陳利弊分析一番,便一個猛子躍入水中。
杭錦書果然沉在了水底,她實在是精疲力儘,太久不曾沐浴過,這身子一滑入溫熱水流裡,便似一個下了水的油膏,禁不得溫水滋潤,皮肉連著筋骨一道融化下來,幾乎就要化在水裡。
泡了片刻,困意上來,一個不妨事便滑入了水中。
好在她出身於零州,自幼諳熟水性,入水之後嗆了一口立時醒轉,當即掙紮往上泳。
不巧此時一個龐然巨物轟地壓進水底來,直砸得水花四濺,兩側波濤洶湧,差點兒又將她卷入水中。
幸而杭錦書水性不錯,方才沒被暗流衝走,勉強攀住岩石定住身體,抹去臉上的溫泉水,忽意識到了什麼,朝著水中喚道:“荀野?”
那人是個莽的,一個北境莽漢,分明一隻旱鴨子,竟敢不識深淺地便往裡跳,著實是個呆霸王。
荀野入了水才想起來,自己不會水,差點兒鬨了個大笑話,在夫人麵前丟了個大醜,本來就為數不多的顏麵,也立時蕩然無存。好在這水不夠深,他在戰場上幾經生死之後還算冷靜,在水中伸足夠了一下底,那水不深,中央處的水深也不過到他胸膛,荀野才大膽地在水中站直身體。
一扭頭,身後的女子靠在水邊的岩壁上,被水汽蒸騰得紅潤的臉頰似一塊明玉,美眸閃動著粼粼波光,似好整以暇。
荀野微懊,就著池子向杭錦書走去,越走越淺,水流順著男人的腰腹往後迤邐開兩道轂紋。
到了杭錦書近前,那上半身已近乎都露在水外,未著裘衣的男子,身上隻有一片不甚厚實的綢衫,此刻被水洞穿了心思,將暗裡的肌肉形狀招供得一覽無遺。
成婚兩年多,杭錦書仍然不敢看。
她微微彆過了眼睛。
荀野已經逆水而上到了近前,身量高大的他須低下頭,才能俯瞰夫人的眼睛:“夫人無恙就好。”
方才他是為了自己不顧安危一下跳進了水裡,弄得渾身濕透,杭錦書有時惱他魯莽,但這種不加掩飾的關懷放在眼前,她也無法視而不見,想教他放心:“妾識水性,隻是方才太累了一些,不留神滑入了水中,夫君無需驚惶。”
荀野臉如火燒:“沒有、沒有驚惶。夫人,可以回去了麼?”
杭錦書輕輕頷首:“好。”
她方才已經將自己清理得很乾淨,但一路騎馬過來,畢竟耗費了一些功夫,不知道會不會出什麼岔子,心中還是沒底。
荀野抱著杭錦書便要出水,杭錦書心神恍惚,沒立時拒絕,到身子離了水,立刻便呼了一聲:“夫君!”
荀野不明就裡,疑惑地在水中停了腳步。
杭錦書臉熱,尷尬地咬唇:“我,我未著片縷,夫君容妾一下,妾自行更衣。”
荀野以往是個好說話的男人,所以杭錦書總是敢對他一些不大過分的要求,但荀野這回竟不肯從命:“岸上冷涼,莫凍壞了身子,須儘快更衣。我們已是夫妻,夫人玉體,實不相瞞,我也見過多回了,夫人不要害羞。夫婦之間如此,實乃常事。”
這些知識,荀野向已有家室的老兵討教過多回了。對於為人夫君該有的福利,他了然於心。
杭錦書大是不自在,因為她知道荀野說的是實話,是自己一直以來未曾將他視作真正的夫君,才會對這種小事抱有隔閡。怕荀野不自在,道是杭氏聯姻心意不誠,她不敢再多言,隻好閉上眼,任由荀野抱上岸邊。
他動作快,杭錦書什麼也不看,一會兒,羅衣錦裙都穿在了身上,荀野呢,居然還是個粗中有細的男人,知曉裙絛的係法,乾得有模有樣。
一件溫暖厚實的裘衣,裹挾著淡淡體溫,覆蓋在了身上,杭錦書終於睜開了眼。
顫抖的眼睫分開,露出一線明光。
荀野屈膝半蹲在她身前,渾身上下還都在滴水,這天寒地凍的,嗬一口氣便化作熱霧吹去,他竟絲毫不感寒涼。
但恕這件裹滿了他體味的裘衣,杭錦書實難接受。
她好不容易才在溫泉裡洗乾淨了身上的塵垢,實在受不了這衣領間逸散而出的氣味。
皺了下眉頭,唯恐荀野看出,便低聲道:“夫君身上濕透了,你先披上吧,我身子乾燥,無妨的。”
荀野被她說感動了,愈發不肯領情,還將裘衣在她肩上攏了攏,往下輕輕壓了壓,關懷道:“夫人有心。我一介武夫,粗人一個,自小行軍,又在北境生活,這些都習慣了,實在算不得什麼,夫人身骨嬌氣一些,不能受凍,你穿上避風也好,不許脫下。我們回去了。”
杭錦書真是反駁不了一點,驚詫之間,似一個纖細的香蔥,被荀野粗魯地連根拔起,須臾一瞬,便上了馬背。
他在身後翻身上馬,隔著一道厚實的裘衣,儘管前胸後背相貼,他濕透的衣衫也未能將水漬浸入她衣裡分毫。
荀野像是個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抱著他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戰利品,驅馬快蹄折返營中。
這一路顛簸,杭錦書又起了胃翻欲嘔的惡心感,強忍著不適才回到帳中,這一夜說什麼也不肯再折騰。
荀野知曉她受累,不再上榻,更衣之後,覷見夫人已經睡著了,他沒驚動她,在夫人的行軍床邊蹲了下來,伸手將夫人的沒能掖好的被褥提上來,蓋住她整塊纖薄的脊背。
一燈如豆,長夜將儘。
杭錦書睡得憨沉,呼吸均勻,雙掌合攏貼於頸側,肌膚細膩如雪。
零州杭氏的嫡女,世家大族的規矩與涵養都在一舉一動的動靜得宜裡,就連睡著時,也無有一處不溫婉優雅。
旁人說,杭氏之女,為含金柳,為芳蘭芷,為雨前茶,實乃閨門典範。就連當初江山風雨飄搖,杭氏臨危之下倉皇嫁女,也是杭氏女下嫁北境草莽,他荀野空有將才,實則蠻夷之徒,不堪教化,若不是天下大亂群雄兵起,他這輩子也休想染指杭氏女一根手指頭。
就連旁人對杭錦書的抬舉和對他的謾罵,荀野都一應承認。
他像個趁虛而入的鑽營之徒,的確,原本他是一輩子也不敢肖想夫人能嫁給他這麼個蠻漢的。
可她嫁給了他。
這天下太亂,世道太險,而他迄今,還沒有江山,無法給予她最周全的庇護。
帳子很深,極是幽靜。
雪不知何時停了,隻剩朔風一陣淒緊。
荀野起身一些,彎腰在杭錦書的臉上印下一吻,便低頭出去了。
這潮潤的吻,讓杭錦書的夢境又變得黏濕。
總之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夤夜過去,天色破曉時分,火頭長擦亮了朦朧雙眼,正對著自己冷冰冰的鍋灶,忽地一塊肥魚跳到了砧板上,緋紅的尾巴閃動著漂亮的光澤,活像一把瑪瑙製成的折扇。
火頭還以為是自己天天水米醢菜吃出了幻覺,正要操刀庖丁解牛一番,視線中霍然出現一巨物,抬起眼,見到將軍正站在麵前。
火頭嚇得不輕,差點兒魂飛魄散,意識這魚是將軍弄來的之後,他大驚失色:“天寒地凍,水都結了冰,將軍哪來的這麼新鮮的鯉魚?”
要是多弄幾尾,為軍營裡加點餐也是好的。
這天天吃糠咽菜的,大家夥兒都膩味了。
北境確實沒啥好東西,不像他們中原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烤肉從不短缺,這自打跟了將軍東征西討,就沒加過幾頓餐,若非如此,也不至於一條黃河鯉就饞得他垂涎三尺。
荀野道:“冰化了自然便能取魚。”
臥冰求鯉?
火頭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大概不至於,將軍不是故事裡那小孩兒,他可是棲雲閣上榜的高手,那一杆重達百斤的銀槍往冰麵上一搠,彆說區區冰塊,就是玄鐵也得被他攮出個窟窿來。
荀野見火頭沉思不動,天都要亮了夫人還沒吃上飯,催促道:“把魚剖了,一半燉湯,一半紅燒,給夫人佐餐,彆的不要說。”
用槍固然是能攮出個冰洞來,但魚也嚇跑了,下下之策。荀野在冰麵上坐了兩個時辰,等冰化了,才釣到這麼一條魚,一厘一絲也不能浪費。
火頭不敢不聽軍令,忙“噯”了一聲捉住紅鯉應答。
魚雖肥美,教人垂涎,可不是自己的東西,火頭不敢有非分之念,當下便拿出自己燒菜的十八般武藝來,把這條魚伺候得周周到到的,讓它死得不冤枉。
初晨,雪停了,一輪紅日斜照向積雪覆蓋的白色千帳,營地被一片浩大的桔紅所籠罩。
香荔捧著清水粥,走入了杭錦書的軍帳。
“娘子,您該用早膳了。”
香荔隻是照常伺候娘子,不曾想,當她一進門,就發現娘子正扶著床圍,一手按著胸口,黛眉深蹙,極不舒坦。
香荔嚇了一跳,急忙放了碗碟,迎上去:“娘子?”
杭錦書花容慘淡,顏色雪白,看了一眼臉上充滿擔憂的心腹侍女,眸光示意她自己無恙,讓香荔無需擔憂,緩緩說道:“我近來胃口總是不好,胃裡總是泛酸,隻是一些小毛病罷了,你不要緊張。早膳我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說起這早膳,彆說娘子一個金尊玉貴養大的望族之女,就連她這麼個服侍娘子的女婢,成日裡隻吃些清粥小菜,也慢慢地味同嚼草,嘴都快要吃歪了。
但她也知道,她們吃的已然是軍營裡最好的夥食,好些精壯的男人,甚至連白米都吃不上,火頭從來沒有苛待她們,相反地,一直對她們主仆倆畢恭畢敬。隻是現今,天下已亂,長安禍起蕭牆,到處都是死人白骨,活人能有棲身之地,能有一碗米粥喝,已是莫大幸運,娘子不挑剔,她也更加不敢挑剔。
香荔咬牙道:“這樣下去也不行,娘子總不能不吃飯,奴婢這就去找軍醫。”
杭錦書拽住她的皓腕:“香荔,你彆小題大做,我隻是小毛病,須驚動不得軍醫,營中每日都有傷員送來,他們的安危自是比我這些嬌生慣養的精細症重要許多。何況,也就是乾嘔罷了,旁的症狀也沒有了。”
香荔待要反駁,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煞白,登時沒有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