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林夜主仆三人商議的結果,是讓林夜姑且應了雪荔,看看那冬君耍什麼花招。
粱塵期待道:“公子說服冬君為己用。冬君既對公子有些不便明說的好感,那公子此行成功的可能很大。如果冬君帶著‘秦月夜’,保證在這一路上和我們上下一條心,我們再偷偷把自己人馬安排進來……就不怕北周的種種陰謀了。”
林夜道:“我是去和親的,我怎能和冬君有其他關係?”
粱塵反問:“可是咱們三人中,能讓冬君信服的,大約隻有你了吧?”
林夜一頓。
許是這幾日藥浴次數太多的緣故,他總覺得哪裡不適,懶洋洋得提不起勁兒。此時趴在馬車內的小憑幾上,林夜仰望自己旁邊的兩個人:
阿曾,年紀太大了;粱塵,年紀太小了。
他和他們不一樣。
林夜立刻開始吹噓:“那確實。想當年,我還在蜀地的時候,是我們川蜀一枝花。跟我祖父問親的人,那是人山人海。我走路上目不斜視,不知道哭濕多少小娘子的帕子……”
阿曾和粱塵齊齊嘴角抽搐。
他二人既然跟隨林夜,自然清楚林夜並非真正的小公子。他們各懷目的跟隨林夜,看著林夜改頭換麵,有時候也會不忍。但是——
為何有人明明忍辱負重,卻不讓人覺得可憐,還覺得他欠兒呢?
阿曾:“好想打他一頓。”
粱塵:“不能打臉。川蜀一枝花就靠一張臉騙吃騙喝了。”
正逢此時,林夜吹噓夠了,感慨一般地將話往後收。
他披衣而坐,寬鬆文士袍托著一張微蒼白的臉,發絲在頰畔纏個卷兒,看著既輕挑又秀美。他昂著下巴將兩個侍衛端詳一番,故作沉痛:“看來收服冬君之事,還得靠我力挽狂瀾。”
粱塵的自尊勁兒被林夜激出來了:“其實給我時間,冬君對我必然也有心的。”
林夜狂妄道:“你長得不行。”
粱塵:“……”
他在建業的時候,也是端莊秀美的世家小郎君的。隻是比起林夜嘛……平心而論,林夜年少華秀,本就有芝蘭玉樹的風姿,而今再因病弱加幾分脆弱。這對世間小娘子的吸引力,便更勝以往。
粱塵暗暗懷疑,林夜恐怕比真正的小公子還要“小公子”。
不然光義帝派他和親,北周也不信啊。
於是,兩個侍衛便一起拾掇他們的小公子。其實也不用他們拾掇,林夜本就是一個非常愛美的人——
小公子烏發油亮肌膚雪白,睫毛濃長唇如花瓣,再從箱底翻出一身襯得他氣質脫俗的襴衫。他們便放任林夜出門去禍害他人了。
粱塵滿意道:“沒人能抵抗這樣的公子。”
阿曾:“隻有一個問題。”
粱塵:“什麼?”
阿曾慢吞吞道:“你們有沒有考慮過一種可能——冬君不愛美色。她約見公子是彆有目的。”
粱塵:“……”
同一時間,“秦月夜”那邊的人,也關心他們的冬君,和林夜小公子是何關係。
若非不可告人,就是不可告人。
而得到林夜許可的雪荔又變成那個安靜寡言的冬君。無論他們怎麼猜,鬥笠下的少女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眼看太陽要落下山頭,第三日時間要過去了。
被派來打聽的下屬實在急了:“冬君,你是我們的首領,按樓中規矩,我們不應過問你的事。但是我們一同送小公子和親,一同擔責,有些事,便少不得僭越提醒。”
雪荔心無波瀾。
她盤算著怎樣應付小公子的私會,在私會上逃走,遠離這隻隊伍。
下屬見她冥頑不靈,乾脆挑明:“北周那邊安排了一位公主和小公子成親。冬君若在小公子成親前,插足小公子和真公主之間,那算什麼道理?”
他一直聒噪。
雪荔猜自己一直不吭氣的話,這個下屬會沒完沒了。
雪荔倒不在乎他沒完沒了,隻是耽誤了她的逃跑時間就不好了。
雪荔便開了口:“我先幫她試一試。”
下屬:“什麼?”
雪荔淡定道:“小公子不行的話,北周公主沒必要耽誤青春。”
下屬石化。
耳邊清靜,雪荔禦馬而走。
無論雙方怎麼想,到底隻是冬君約林夜私下吃一頓飯。也許二人要談一些不方便他們聽的話,他們沒必要多想。
月上柳梢頭的時候,至少“秦月夜”那一方人馬,是這樣自我安慰的。
他們今夜歇在某座山林下的被棄村落旁,借用被棄村子的鍋具來煮飯。到了夜裡,篝火零零幾點散在蔥鬱林海下,頗有幾分人間煙火氣。
在村口一溪流旁,雪荔等來了姍姍來遲的林夜。
四野沉靜,雪荔耳力極好,隻一聽便能聽出那些武人監視他們的動靜。不過明麵上,雪荔和林夜距離最近的“秦月夜”刺探者,也有七丈距離。
這足夠雪荔和他們拉開距離。
林夜見冬君傻呆呆地站著,一言不發,便自己挽袖撩袍而坐。他坐在溪邊的備好晚膳的小憑幾前,笑吟吟:“冬君請?”
他身體不適,站也站不住,隻好靠坐下來借力。
雪荔算出自己足夠逃脫的距離和時間後,壓根沒打算和林夜寒暄。她掉頭便要走,耳畔忽傳來風聲,一道鋒銳的劍刃自樹梢間向她刺來。
雪荔從婆娑枝葉間,捕捉到粱塵那雙明亮的眼睛。
她不知道粱塵搞什麼鬼,卻想起粱塵之前對自己翻的“白眼”。人要知恩圖報,既然雪荔決定借今夜機會逃跑,那麼她應該“賄賂”林夜一次。
坐在小幾前喝茶的林夜身子一凝。
他身子傾前,低聲斥:“粱塵!”
他起身便想動作,然而手扶到小幾上時,林夜輕輕一頓。這一遲緩,讓他沒錯過一出獨特的戲碼:隻見冬君動也不動,任由來自樹上的刺殺向她襲去。她的不動讓粱塵都驚訝幾分,動作慢了。
而雪荔大約覺得太慢了。
又大約是她想了想後,不想受傷。
所以,在粱塵的劍鋒要刺中她時,她慢吞吞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在習武者的眼中,粱塵的刺殺像玩笑,雪荔的躲避更像玩笑。她輕輕鬆鬆地挪開,回頭對上粱塵睜大的眼睛。
林夜:“……”
粱塵:“……”
雪荔:“……”
雪荔遲鈍地抬手。
粱塵以為她終於要回招,警惕將劍橫於身前。卻見鬥笠少女拍了兩下手,沒什麼感情地說道:“武功真好。我自愧不如。”
沉默如此煎熬。
隻有林夜鎮定:“這是什麼?”
粱塵:“我、我不知道啊。”
雪荔覺得自己可能知道:“賄賂。”
氣氛更冷了。
半晌,林夜彆過臉,用半隻手捂住臉,輕輕笑出聲。
粱塵不懂雪荔,但是林夜腦子轉一圈,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想明白了。
他笑聲低悅,如沙撩耳,石濺清泉。雪荔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她心中沒什麼感覺,耳朵卻動了動,扭頭看向小幾前的林夜。
笑意點點落他眼周,泛出淺紅氤氳色,如桃花瓣一樣點綴著他。
他笑得臉紅,卻故意凶道:“冬君,你不要慣著這小子——他想暗中使絆,看你亂陣腳,我再來個‘英雄救美’。對不對啊,粱塵?”
林夜板起臉,想拍案發怒一下。然而他拍得手疼,便趕緊揉自己的手掌。
雪荔想:他好會笑。
他怎麼不笑了?
怎麼他不笑的時候,看著也像笑?
看不懂。
再看。
發覺雪荔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林夜彎眸:“我用得著你這種低劣手段麼?還不快向冬君道歉。”
雪荔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此時本應走了。
可是她莫名其妙地看那粱塵給她道歉,又在林夜麵前坐下,喝了一盞茶。
林夜在說話。
雪荔在心裡重複第三遍:我該走了。為什麼我走不了?
因為林夜好會說,好會笑,笑起來眼睛還會閃光。
雪荔沉默著,疑惑著,思考著。
粱塵的粗糙戲碼結束後,他爬上樹跑開,回頭時,看到樹下的小公子朝他一眨眼。粱塵無奈望天,心中唏噓:小公子的套路,太深了。
這是林夜教他的,快速拉近林夜和冬君距離的方法。
看那冷冰冰的冬君和小公子終於同席而坐、吃上了晚膳,想必法子是有用的。
下方,林夜悄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麵頰燒紅,若是侍衛在,便能看出他身體的不適。但他麵前的是雪荔,雪荔看了如同沒看。
雪荔被林夜勸了一盞茶,見小公子傾身,說悄悄話一般:“你就算不摘鬥笠,也瞞不了我。”
雪荔淡然得近乎冷漠。
林夜晃著酒樽,漂亮的琉璃眼中搖著誘哄的光:“但我善良,我接受了你的賄賂。我覺得你好辛苦,私下裡咱們說話時,你起碼不用偽裝聲音呀。”
誘惑一人,要從私下卸防開始。林夜小郎君深諳其道。
此時,寒夜中傳來箭隻破空聲,雪荔抬起頭。
隔著紗簾,雪荔看著林夜:“你又來嗎?”
林夜沉浸在酒香中,茫然:“什麼?”
雪荔:“讓粱塵刺殺一次,又來第二次?你目的是什麼?”
林夜怔然,他握著酒樽的手指收力,這才聽出不對勁的聲音。
山林下眾人休憩的地方,黑魆魆中的幾點燈火被破空箭聲挑破。武人們在篝火邊吃喝,灌木窸窣,林中傳來幾聲獸唳。幾隻大雁忽然拍翅振飛,寒光在林木間若隱若現。
林夜色變。
他驀地起身,帶著笑的聲音收了,抬高聲音向四周警報:“都起來!有夜襲——”
當下,黑暗中衝出無數黑衣刺客,向這行車隊襲來。
林夜凝著眉,正思量刺客會是哪路人馬時,聽到耳邊雪荔聲音清幽:“這麼努力做什麼?”
小公子的另一方兵荒馬亂,這一方的雪荔卻動也不動,隻把話說完:“你脾弱神虛,筋骨有異,氣血不通,本就活不了多久。這麼努力做什麼?”
黑夜中,雪荔是真的困惑。
她也是真的在勸死:“少受點苦,早登極樂。對你來說,挺好。”
林夜:“……”
隔著幽火和鬥笠紗幔,一片混亂中,林夜心中短暫生異,竟生出衝動,想看看鬥笠後的少女是什麼妖怪。
這麼近的距離,她壓根沒有保護他的意思。幸好粱塵在附近,身如魅影飄至公子身邊,撥開那襲向他們的箭隻。
林夜低聲請教粱塵:“……她在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