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晦深宮,林夜披上錦緞軟袍,走出屏風去拜見光義帝。
少年剛剛洗浴過,多年征戰生涯在身軀上留下的傷痕在最近兩月的“藥浴”中已然看不太分明。與之作為代價的,是他心口處的凹凸縫痕,猙獰瘡疤——
那是南周神醫為了讓林夜可以變成另一人,而對林夜身體造成的創傷。
恐終其一生,林夜都將伴隨這樣的傷。
可看上去,林夜毫不在乎。
此時此夜,鳥獸形長燈下,錦衣少年拱手行禮。
他衣擺垂地,站姿鬆垮間見幾分巍峨風骨。烏黑發梢還在滴答落水,麵孔幾分病弱,可他眼睛明亮眸光清澈,笑起來的樣子雖然倦怠,卻到底文秀萬分,讓人心生好感。
三分笑意後,還有幾分恭敬。林夜行禮:“陛下。”
光義帝忙將人扶起,手碰到少年細骨分明、極為薄弱的手腕時,心口一顫,生起幾多敬佩與戰栗並存的感慨。
兩個月前,北周使臣到了南周,向南周討要小公子。南周滿朝文武不知緣故,剛登基半年的光義帝卻心中一緊,猜到了緣由。
恰時,林夜在川蜀吃了敗仗,來京請罪。
光義帝私見林夜,和林夜說起北周的野心,自己的為難。這對君臣,在那一夜便定下了一個粗淺的計劃——
林夜改頭換麵,用兩月時間從戰場上消失,由“照夜將軍”變成無人見過的“小公子”,代替真正的小公子去北周和親。
兩月後的這一夜,君臣再見。
光義帝見到將計劃執行得如此完美的林夜,滿心震撼:“照夜,辛苦你了。但是真正的小公子,當真不能去北周。”
林夜明白。
早在兩月前,林夜就知道了一個獨屬於李氏皇室的秘密。
李氏皇室嫡係血脈中有奇毒“噬心”。
一百二十年前,大周尚屬一國,曾與一北方部落大戰。那場慘烈大戰,摧毀了那北方部落,也讓大周皇室矛盾激化,就此一分為二。南北兩國都想吞並對方,卻始終未竟。
與此同時,李氏皇室嫡係血脈中,被那成為敗犬的北方部落種下了“噬心”劇毒。那部落詛咒李氏世代早幺,斷子絕孫,終有一日會在“噬心”下滅絕。到那時——
“我們的複仇終將到來,席卷整片神州。大周的崽子們,等著吧,血債血償!”
“噬心”自入血脈,便日夜啃食心臟,讓人心臟劇痛。當有一日心臟不再痛時,便是命隕之時。
南北兩周的皇室皆受奇毒困擾,更迭頻繁,大都在二三十歲時亡故。然而南周光義帝之前的上一位皇帝,卻足足活夠四十歲才離世。北周便猜測,南周皇室找到了克製“噬心”的法子。
北周多年派人暗查,而南周也確實找到了法子。線索便在北周討要的那位南周小公子身上。
那位小公子的母係一族既是神醫,又有百毒不侵之身。在那一族的多年醫治下,不隻上一任皇帝活過了四十,甚至繼任的光義帝,幾乎感覺不到身上的毒素困擾。
南周小公子有百毒不侵之身,他的血,醫百病、藥死人,北周皇室求之。
光義帝既不確定自己日後再不會受“噬心”的困擾,又不願意將救命的機會送給敵人。然而北周國勢強盛,非南周可比,光義帝不得不想旁門左道來逃避。
聽聞宣明帝無子嗣,隻有一群養子養女。光義帝猜測此為“噬心”之效,宣明帝的身體已經快到強弩之末。若是北周宣明帝死了,那南周之困可解,又能趁機收複北周,統一兩國,豈不是最好的法子?
林夜願意去。
他換血、裂骨、重塑身體。他明麵上和親,實際上想要刺殺北周宣明帝。換血裂骨,也不過是為了變成被北周查詢的“小公子”——
光義帝告訴他:“照看小公子的神醫,能讓你和小公子換血,讓你的血也有醫治百病的效果。你終究不是真正的小公子,所以神醫用針灸之法將那血封在你心口,你隻能用三次。你要時時用神醫給的藥浴法子,存住那心頭血。你最好不要動武,動武一次,封血針法就弱一分,筋骨寸裂,會反噬到你身上。
“若有人試探你,你可憑借那救命血,證明你是真正的小公子。但是不可多用——三次心頭血的機會用完,你性命恐怕……隻要殺了宣明帝,你回來南周,仍是朕的照夜將軍!”
林夜彎眸:“陛下放心,臣都記住了。臣自然惜命。心頭血隻是為了應付彆人的試探,我又不是真的想救人。我可是去殺人的啊。”
他漆黑的眼中笑意盈盈,笑容中,又透出幾分沉靜:“林氏鎮守川蜀,祖父多年所求便是南北統一,再不必隔江而望。臣必助陛下一統大周,匡複我神州大地。”
光義帝目光動然,握住林夜的手重重晃了晃。
但緊接著,光義帝又生出些懼怕,正如計劃定下後,他這兩月夜夜失眠的彷徨踟躕一般:
“你真的能殺了宣明帝嗎?宣明帝一死,北周真的會亂,真的會回歸我南周嗎?這計劃太冒險了……要不算了,要不把真正的小公子給他們好了。起碼,那樣可保我南周平安。”
這位年輕的帝王畏懼北周的強兵強國,滿是憂鬱:“要是朕的一意孤行,害了南周,就不好了。
“何況,天下大勢豈會因一人的身死而改變?”
林夜靜看著這位在他麵前顯得膽小怯懦的皇帝。
他不知皇帝是真怯懦,還是隻是在用帝王心術籠絡他。這其實無所謂,他是戰場上的將軍,他不理會朝堂上那些算籌,並不代表他不懂。
他知道光義帝想要什麼樣的答案,而他也會給這位皇帝。
林夜微笑:“天下之勢,起微於一人身死。以小博大,見微知著,何以見得絕無可能?”
他朝前走,光義帝扭頭,看到燈火落在少年將軍的麵孔上。
燈火詭譎搖晃,少年白淨無垢,光義帝心頭一顫。兩個月的改頭換麵,讓林夜相貌變得“文秀”,可他骨子裡的凜冽英氣,總是出其不意的讓光義帝感受到撲麵而來的肅殺感。
林夜道:“南周兵力弱於北周,朝廷越來越不願將錢財浪費在戰場上。臣這些年聽到些傳聞,江東富裕,南渡君臣已然不想渡江了……可大周本應是一國,我林氏世代守於大散關,身在川蜀,守望長安。我知道百姓們想渡江,想故土回歸,故人重逢。”
燈火落在林夜眼眸中,熠熠燃燒。明光瘋狂,要將野草雜蕪一並摧毀。
林夜輕聲:“年前那場戰敗,我明明做好布置,卻輸得徹底……那場戰敗,讓臣看到了很多沒注意到的東西。”
光義帝在他的目光下,有些喘不上氣。光義帝避開林夜的眼睛:“北周兵馬強壯,這不是你的錯……”
林夜閉目間,腦中便能想到兵戈、馬蹄、屍骨,以及血染的旌旗。
號角響徹,鼓聲隆隆。然後,之後呢?戰爭之後是什麼?多麼慘烈的敗局,豈能一次又一次?不收複北周,這樣的情況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久在荒裔,連年征戰,他漸漸明白祖父死不瞑目的痛苦:兩國本是一國,何必同胞相殘,總在行這無意義的戰事?
林夜眼睛輕輕一眨,讓自己不去想那些:“想打贏一場仗,隻行在戰場,是沒有用的。戰爭發生在平日的一時一刻中,南北兩國的博弈絕不隻在戰場。”
光義帝不解。
林夜不多說,隻笑盈盈和光義帝剖心:“我一定扮演好小公子,一定殺了宣明帝。若是我做不到,事敗了,陛下也可放心,這一次隨我而去的人,雖得臣信任,卻不知此行目的。狹路相逢,縱是事敗,真相也隻有我一人知道。我以死謝罪,絕不連累南周,連累陛下。”
光義帝多愁善感,當即聽得雙目泛淚,握著林夜的手哽咽:“苦了你了。”
林夜歪頭,疑惑笑:“陛下說玩笑話了。這有什麼辛苦的?比起戰場上的廝殺,和親小公子不是輕鬆多了嗎?”
光義帝呆住。
他見少年手托腮,眸中流光,興致勃勃地開始暢想即將到來的和親路上的快樂——
“我可是陛下的幼弟,不管是南周還是北周,誰敢不給我麵子?小公子還體弱多病,需要大家照顧,不然一不小心我一命嗚呼,北周的人不得急死了?
“不瞞陛下說,打仗有什麼意思,我根本不喜歡打仗。要不是我爹娘、祖父逼著我,我現在說不定是行俠仗義走江湖的俠客呢。這一路北上,我終於能離開川蜀行走天下,這可是我的夙願啊。”
光義帝聽得一愣一愣的,然後莞爾。
少年靈動,意氣風發。
光義帝此前不了解照夜將軍,也隻聽說過照夜將軍的名望。如今一看,小將軍活潑鮮活且有趣,不像什麼戰場孤將,倒像是誰家逃出家門的富貴小郎君。
咦,聽起來倒是挺像“小公子”的啊。
光義帝目光落到林夜身上,發現自己看不透這少年:林夜這性情,到底是真的,還是演的?
無論真假,林夜都笑眯眯且胡說八道,和光義帝秉燭夜談抵足而眠,可見“兄弟情深”,頗讓觀望的北周使臣放心。
林夜這幾日在皇宮中頂著小公子的名號,頤指氣使作威作福,讓人看儘了小公子的風采。他日子過得瀟灑快樂,隻偶爾間稍有疑惑:
前幾日進城時遇見的女匪,怎麼一直不曾來找他?建業城中封鎖這幾日,也沒聽說過發生什麼大事,有什麼女匪鬨事。禁衛軍對女匪的存在,更是迷茫無比。
縱然阿曾廢物,說在城中迷了路,跟丟了人。可那女匪難道真的不需要找自己解毒嗎?
就算他的毒不致命,也挺麻煩的吧。難道女匪身邊有厲害醫師?
小公子不禁感慨:“建業當真臥虎藏龍啊。”
禁衛軍當然抓不到女匪,因為女匪不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且已經混入了“秦月夜”。“秦月夜”是護送小公子北上的,南周哪裡敢問候?
畢竟雪荔正在“春香閣”中,忙著行那冒充“冬君”之事。
她打探之後發現,如今想出城,並且擺脫“秦月夜”的懷疑和追殺,混在“秦月夜”自己的隊伍中,是最方便的。待她扮作冬君,護送南周小公子出了建業,她中途溜之大吉,“秦月夜”根本反應不過來。
冬君聽得迷茫:“你替代我?那我怎麼辦?”
雪荔若有所思:“你提醒我了。”
冬君:……我“又”提醒到你了?!
少女跳下房梁,腰肢纖纖步履悠然,朝冬君走來。少女在認出自己的人麵前不用遮掩容貌,此時此刻,她烏黑的眼睛落在冬君臉上。
雪荔摸摸懷抱,發現自己沒有趁手武器。她覺得那把水果刀非常好用,匕首光亮鋒銳,正好在冬君身上比劃比劃。
寒光匕首與少女的眸光逼近,冬君一邊唾棄自己的畏死,一邊哭喪著臉自救:“我、我教你怎麼扮演我自己。”
雪荔幽幽道:“還不夠。”
她補充道:“你來扮演我,我來扮演你。這樣我才能安全,至於你安不安全……總比現在死在我手裡安全。”
冬君:“你!”
雪荔:“嗯?”
冬君氣弱:“你……”
雪荔玩著匕首:“鄭重告訴你一聲,我是個有腦子的奇葩。”
冬君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