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撲倒在地上,怒火中燒,正欲開罵,回頭卻瞧見是她,壓下火氣,唇邊浮上一抹輕蔑笑意,由身邊師兄弟扶起來,撣了撣衣襟。
“原來是劍宗首徒,失禮。”
腰間一柄窄背短刀,比她高出足足一頭,俯視著她,眉間掩不住的嘲弄。
寧姚眸底凝霜,冷冷說道:“再敢大放厥詞,打碎你一嘴牙。”
他入門多少年,何曾被人這般威脅羞辱過,還是個入門不久的黃毛丫頭,臉色一青,登時狠狠瞪她一眼。
“給你臉了是吧,怎麼,你師父和那妖女的事情做得說不得?”
寧姚不容分說衝上前去,一掌拍向他麵門,那人早有防備,後撤一步,就勢抽出腰間短刀劈去。
寧姚側身,取下佩劍,並不出鞘,狠狠砸向肩膀。
他匆匆回刀相護,寧姚劍鞘撞在寒光閃爍的刀身上,虎口一震。
那人趁勢一腳踢向她腹部,寧姚閃身,抬劍一擊他手腕,短刀瞬間脫手,甩到地上。
寧姚狠狠踹他膝窩一腳,頓時單膝跪倒在地,正欲回頭,長劍橫掄而來,狠狠砸在嘴上。
痛呼一聲,口中一片腥甜,連帶著三顆牙吐了口血出來。
年紀不大,下手倒真狠,他拭去血跡,陰狠看寧姚一眼,猛然躍起。
寧姚再一擰腰,長劍帶鞘重重打在他嘴上,那人坐倒在地,嘴邊鮮血淋漓,再囂張不起來。
隻是寧姚不依不饒,橫劍再拍向他一副嘴臉,圍觀弟子無不愕然。
她眸底滿是冷酷陰戾,那人驚恐,捂著嘴往後縮,卻連告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寧姚再揚起一劍,將將要落下,被柳懷盛牢牢抓住,“彆打了,不能再打了。”
回眸,見沐嬋蹙眉凝望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昭華殿。
寧姚埋首站在殿前,代理宗主高坐太師椅上,眉心緊鎖。
那個出言詆毀溫如玉的刀宗弟子也在不遠處,嘴邊皮肉開裂,血肉模糊,換一副乖覺模樣,天理昭昭,靜等宗主以門規懲處這無法無天的罪魁禍首。
刀宗長老易鳴坐在一旁,端起茶盞低眉吹開浮在上頭的茶葉,狀若無心,卻也在等給他刀宗一個交代。
可大可小的一件事,若在擂台上他自己的弟子武功不濟被打成豬頭也沒什麼說的,可平白無故被打掉八顆牙、下半張臉血肉模糊,江湖恩怨尚打人不打臉,何況同門師兄弟,這分明是打他刀宗的臉。
殿下左側一排圈椅,溫如玉坐在首座,霧青的廣袖垂下,仿若山間煙雲繚繞。
寧姚心中煎熬,不敢看他的神色,怕他眼中一星半點的失望,寧願皮開肉綻也不想。
代理宗主清了清嗓子,緩緩開口:“說說吧,怎麼回事?”
旁邊的人搶先道:“弟、弟紙……於廊下路過……一言不合就動手……”
他被打掉了八顆牙,話說不利索,依舊不遺餘力。
“當眾鬥毆,傷及同門,寧姚,你可認?”
昭華殿殿門緊閉,柳懷盛扒著窗縫小聲駁道:“這哪兒是鬥毆,分明是那小子單方麵挨揍。”
接著耳朵就被擰了一下,“亂說什麼,還嫌她不夠理虧。”沐嬋頭在他腦袋上方,從窗縫往裡瞧。
殿內,寧姚開口:“認。”
她低眉一口應下,果斷得倒令人意外。
“所為何?”
靜默半晌,“無為何。”
她依舊眉眼低垂,冷靜沉默得不像是持劍傷人的惡人。
若要辯駁,免不得將那人詆毀師父的話擺到堂上陳述一遍,隻會令師父徒添難堪、令旁人暗中流傳取笑罷了。
人性便是如此,縱然知道是無稽之談,也要再將流言怪誕離奇地裝點一番,傳遞給另一人,再從對方臉上的驚疑震愕中刮取一點點博聞先知的快意,可憐可笑又可恨。
代理宗主沉聲斥道:“無論事出何因,當眾鬥毆、打傷同門便有錯,門規也饒你不得。”
忽然,窗外一陣響動,那扇瑣窗突然被撞開,外麵偷聽還打鬨的兩個人一時怔住,呆呆望了進來。
代理宗主眉皺得更緊,柳懷盛猛然蹲下,貼著牆根溜走了,沐嬋心底暗罵一句,推門走入殿內,到跟前行禮,“弟子奉命往林鹿書院觀禮致賀,特來辭行。”
代理宗主應一聲:“路上小心,早去早歸,莫作流連。”
“是。”
沐嬋埋首應一句,欲退出殿外,瞥見寧姚跪在地上,神色冷淡,肩膀單薄瘦削,忽抱拳道:“爭執當時弟子也在,非是無故傷人,是——”
“是我的錯,”寧姚截斷她的話。
沐嬋無奈,也不知她為什麼隱瞞,隻得卻行退出大殿。
“依照門規,該杖三十。”
語落,眾人看向易鳴——低眉抿著那盞喝不完的茶。
之前一個弟子觸犯門規,二十杖下去便一個月沒能下床,以她這單薄的身子三十杖下去人該廢了。
易鳴擱下茶盞,緩緩抬眸看向溫如玉,說道:“倒也不必,小孩子輕狂莽撞是難免的,三十杖重責,一個姑娘家怕是受不住,溫長老說呢?”
他賣個人情,溫如玉若聰明,賠個禮道個歉此事便算過去了。
“易長老過慮,不過三十杖,弟子受得住。”
寧姚駁一句,心底生厭,明明是興師問罪的語氣,偏還要惺惺作態,要罰便罰,還要她師父向他賠禮道歉不成。
易鳴心底冷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此事他刀宗占著理,如何懲處代理宗主也要聽他的意思,也不是一定要這小丫頭皮開肉綻才罷,隻是刀宗今日折了麵子,務必找回來才是。
溫如玉麵上瞧不出喜怒,眉眼淡薄如水如煙。
他起身,走至易鳴身前,圈臂深揖下去,說道:“寧姚是我座下弟子,她性情頑劣、惹出禍事,皆因我教導無方,管束不嚴,萬望易長老見諒。”
“師父!”
寧姚脫口喚一聲。
易鳴挑眉,麵不改色受了這一拜,心底受用,輕輕一笑。
“溫長老言重,同門切磋不慎受傷也是常有的事,後生晚輩意氣風發,豈可因此苛責?”
代理宗主也發話道:“既然易長老愛惜後輩,不願深究,此事便算過去了,爾等日後須恪守門規、謹言慎行,可聽明白了?”
兩人齊聲道:“弟子謹記。”
溫如玉提步離開,路過寧姚身側時稍頓了頓。
“隨我回去。”
寧姚起身,回眸看向那刀宗弟子,後者不由打個哆嗦。
“我說過的話,依舊作數。”
她丟一句話,追著離開了。
留下的人心底輕歎,劍宗無情絕欲,修的就是個清靜淡泊,多少年沒出過這麼偏執決絕的弟子了。
宸寒殿。
溫如玉於案前坐下,寧姚斟了茶遞來,小心擱在案上,而後低眉立在他身旁,一派沉穩靜默、尊師重道的樣子。
啜一口茶,半晌才開口:“什麼事?同門師兄,下那樣重的手?”
寧姚偷偷覷他一眼,才說道:“弟子知錯,打傷同門,牽累師父,請師父責罰。”
“知你不是惹是生非之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大殿之上你不肯說,現在左右無人,可以告訴為師嗎?”
寧姚聞言,心中五味雜陳。
為什麼對她那樣好,就為一個“事出有因”,便向氣焰淩人的易鳴作揖賠禮,免去她皮肉之苦,他是劍宗長老卻甘受折辱。
寧姚神色動容,輕輕咬唇,低聲道:“他詆毀師父在先。”
溫如玉略怔一瞬,蹙眉道:“是非榮辱,有何相乾。為幾句話下此狠手,如此行徑何異於天毒?日後若遇羞辱更甚,要殺人揚屍不成?”
寧姚未見他這般疾言厲色過,望定他,咬牙道:“他該。”
“你……”
溫如玉修入無情道多年,心靜如水,仍不免動氣。
起身打開一旁條案上的一隻黑漆鏍鈿的匣子,請出一柄戒尺來。
用的最多的是程長彬,他繼任劍宗長老後閒置幾年,沒想到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寧姚怔住了。
“伸手。”
寧姚依言攤開手心舉起來,小巧的掌心有一層繭子,都是多年習劍留下的。
戒尺狠狠敲下去,“啪”的一聲脆響,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掌心泛起火辣辣一片疼,又腫又痛。
戒尺專打右手,便是要她握劍時憶起此刻的疼痛,知曉手中持劍,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
“可知錯在何處?”
“弟子不該打傷同門師兄,不該頂撞師父。”寧姚埋首道。
溫如玉麵色稍霽,卻聽她又道。
“師父儘管懲處,弟子甘願領受,隻是下次他若還敢出言不遜,弟子仍要出手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