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雲徹底決定從家裡出來的那天,是看到她嗜賭成性的生父收了一個男人的彩禮。
三千塊錢。
對方比她大了將近二十歲。
所以裴若雲當天晚上就連夜從家裡逃了出來,隻背著一個小書包,裡麵有她從家裡偷的幾百塊錢,還有幾件為數不多的衣服。
她想,她才不要被賣。
她也不需要嫁給一個男人,乞求他給自己一口飯和一個住的地方。
她自己可以給自己。
那年她十七歲。
她坐了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逃到了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誰都找不著。
她高中都沒念過,沒文化沒學曆,但幸好長得還算清秀好看,審美好,人機靈,嘴巴也不笨,所以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服裝批發市場裡幫人家賣衣服。
批發市場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裴若雲每天為了跟顧客推銷和討價還價,大概要費兩升的口水。
就是在這裡,她遇到了許嵐之。
他來買書包,去了隔壁的店。
他長得很高很瘦,穿淺灰色的牛津布襯衫,頭發又黑又茂密,皮膚很白,眼珠的顏色很淺。
裴若雲在一秒內總結出了他身上的所有特征,算是她在這裡上班練就的本事。
大概是他身上的氣質和這裡嘈雜的環境太格格不入,又大概是因為恰好那時店裡沒有客人,裴若雲站在店門口,不自覺多看了他兩眼。
隔壁傳來的說話聲也一清二楚。
他說他要買書包,結實耐用的就好。
隔壁的老板給他拿了一個包,他試了一下,就直接付了錢。
整個過程十分迅速,連一句還價的話都沒有。
裴若雲知道行情,老板報的價格虛高不少,顯然在拿他當冤大頭坑。
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
裴若雲心想,真是個傻子。
視線又不自覺在他身上多落了幾秒,直到他離開。
許嵐之走後,隔壁的店主看她正往這看,衝著她高興地說:“看著沒有,這種人,一看就是大學裡那種書呆子,渾身上下就寫著‘快來宰我’四個大字,遇到這種人,不宰白不宰哦。”
裴若雲禮貌笑笑,沒回應。
她沒想到,後來她能再遇到許嵐之。
那天她和同事一起下班回家,繞了一條平時不常走的路,路過一個舊書攤,書攤旁邊的人卻看起來眼熟得緊。
他正坐在書攤邊,捧著一本書看,封麵叫什麼理性批判,總之看起來很高深的樣子。
他還穿著襯衫,隻不過換了一件淺藍色,但是依舊很乾淨,垂頭看書時的脖頸線條也很好看。
鬼使神差地,裴若雲停下腳步,蹲下來挑了幾本書。
頭頂卻忽然響起一道聲音:“誒?我好像見過你,你是不是在服裝城那邊工作?”
裴若雲一愣,抬頭看向他,問:“你記得我?”
許嵐之合上手裡的書,點了點頭,“我記憶力比較好。”
似乎是怕她不相信,又或是怕她多想,他又補充道:“平時看的這些書,內容我都能記得七七八八。”
裴若雲哦了一聲。
她不怎麼意外,因為他看起來就像是學習很好的樣子。
頓了一下,許嵐之忽然一怔,眼裡冒出一絲詫異和新奇,“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你也記得我?”
裴若雲:“。”
她把目光不自然地瞥向彆處,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
迎著許嵐之探究的目光,她輕咳了一聲,然後硬巴巴地解釋道:“你那天被當冤大頭宰了,所以我印象比較深刻。”
許嵐之一怔,“冤大頭?”
裴若雲點頭,“你這包,比彆人多了一倍的價錢。”
許嵐之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看著她說:“既然你現在告訴我了,我就不算冤大頭了,下次再買我就知道了。”
裴若雲愣住了。
怎麼這人聽到自己被宰,一點都不生氣,居然還能笑出來。
但是她看著他的笑,卻忽然有些移不開眼。
她那時渾身帶刺,對於這個充滿冒險和挑戰的世界鼓足了鬥誌,同時也充滿了防備。
但不知道為什麼,在他麵前,她似乎能卸下那種防備。
因為她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感受到那種純粹的善良。
是那種即使知道自己被人欺騙了也會一笑而過,凡事都往好的那方麵去想的那種善良。
這個人和她接觸到的人都不一樣。
和她從小見過的那些不把女人當人、喝了酒就動輒打罵女人的男人不一樣。
和那些每天在批發市場裡一門心思算計著坑哪個冤大頭的人也不一樣。
裴若雲知道他有文化,他說話給她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就像是一塊溫潤的玉石。
她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後來,她下了班,就總是刻意繞一條路,路過他的舊書攤,買上一兩本,和他說一會話。
就這麼過了一個星期,許嵐之忽然問她,她怎麼看得這麼快,每天都要買書。
裴若雲心裡咯噔一下,耳朵一瞬間變得很熱,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好幾天都沒有再去。
直到有一天,她又在店裡看到了許嵐之。
那是中午吃飯的時候,她買完飯,就看見許嵐之正站在店門口。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幾秒,裴若雲率先開口:“你還來這買東西?又想當冤大頭了?”
許嵐之靜了靜,看著她說:“我是想來看看,你還在不在。”
裴若雲一怔,“什麼意思?”
許嵐之眉心微蹙,“我看你很久沒有來書攤,以為你離開這了。”
裴若雲又愣了一下,彆過臉問:“離開了又怎麼了?”
許嵐之抿了抿唇,“離開了我就見不到你了。”
“為什麼要見我?”裴若雲問。
“因為我”
許嵐之被她問得支支吾吾,落荒而逃,耳朵紅了一大片。
裴若雲看著他的背影,剛才質問他的氣勢一下子泄了,抬手捂了捂胸口。
心臟怦怦的,快要跳出來,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從那天起,她下班的時候,又重新走回原來的那條路,刻意路過他的舊書攤。
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變得心照不宣。
隻差一層窗戶紙。
過了兩天,裴若雲去買書的時候,許嵐之把一封信夾在了遞給她的書裡。
“回回去記得看。”
裴若雲一愣,“好。”
她覺得稀罕,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沒用信和人溝通過,這是她收到的第一封信。
她小心翼翼地拿回家,打開,才發現裡麵是一首酸詩。
把她眼睛都看酸了。
看完之後,她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第二天,她照例去了舊書攤。
她故意問許嵐之:“你的信是什麼意思,我文化低,讀不懂。”
許嵐之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說,耳畔有些紅了,“就是就是那個意思。”
“哪個?”裴若雲問。
許嵐之沉默地看著她,靜了兩秒,終於開口:“意思就是,我我喜歡你,我想對你好,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
他神色鄭重,像是下定了什麼重大的決心,又帶著一絲期待,直直地望著她,耳垂紅得不行。
裴若雲看著他羞澀而單純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好壞。
明明是她先喜歡人家,卻要逼著人家對她表白。
不過,許嵐之肯定不會覺得她壞。
因為他是個好人,還是個書呆子。
他隻會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樣的話,說本來就應該是他來表白。
從那天起,他們順理成章地開始戀愛。
後來裴若雲攢了點錢,從批發市場辭職,準備自己做生意。
但是因為年紀小沒經驗,被人用次品坑得血本無歸。
裴若雲大哭了一場,這是她頭一次這麼失態。
許嵐之把她抱在懷裡安慰,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會寫稿子,他能賺錢,他養得起她。
“你寫稿子才掙幾個錢?”裴若雲抽噎著問。
許嵐之蹙眉,然後認認真真地說道:“那我就多寫幾篇,寫到腦細胞枯竭為止,保證讓你頓頓有肉吃。”
裴若雲聞言,瞬間破涕為笑。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什麼東西都沒解決,隻是和他說了幾句話,裴若雲就覺得,塌下來的天又撐起來了。
她想,原來這就是愛人的意義。
於是她重整旗鼓,繼續變得乾勁十足。
又過了三年,他們終於小有積蓄,在跨世紀的千禧年,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結婚第一年,裴若雲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許嵐之為他取名裴致。
寓意求知、專注和認真。
過了一年多,她又生下了一個女孩。
許嵐之為她取名裴晰。
晰字的意思是清晰、明白,寓意光明和智慧。
他把這世上最美好的寓意和期望,放進了他們的名字裡。
許嵐之親自照顧兩個孩子,看著他們一天天長高,記錄下他們成長的點點滴滴。
裴若雲的公司也逐漸擴大規模,慢慢發展成為了消費者叫得上名字的品牌。
對於他們來說,那是一段人人豔羨的幸福日子。
事業蒸蒸日上,夫妻感情甜蜜,兩個孩子也乖巧可愛。
可大約,這世上事,最忌圓滿。
許嵐之忽然查出了癌症。
胰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沒法做手術。
他生活作息規律,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卻還是莫名得了這個病。
裴若雲放下手裡的所有工作,每天在醫院陪著他。
她在他麵前從來不哭,卻總是半夜偷偷一個人掉眼淚。
許嵐之卻樂觀得好似生了病的人不是他。
他告訴裴若雲,每年大概有數百萬人死於癌症,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所以並不是命運刻意針對他。
他隻是在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而已。
他依然還和以前一樣善良溫柔,一樣把凡事都往好的方向去想。
他想,這世間盈缺守恒,他承擔了痛苦,那他的阿雲和孩子們就不必承擔了。
他願意用他的餘生,去換他們的餘生平安健康。
他願意的。
他的阿雲,他的小致,他的晰晰,以後一定會健康快樂地,過完這一生。
順遂無虞,百歲無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