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師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扶了扶眼鏡框,突然像被點燃的炮仗,尖利嗓音劃破空氣,理直氣壯:“他們再不濟也隻是青春期躁動,而你——”
尾音陡然拔高,“是基因裡帶的卑劣!”
整個教室的空氣驟然躁動。
元幼蜷在桌下的指節泛白,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她清晰看見對方嘴角抽搐時帶起的法令紋裡,藏著某種扭曲的快意。
元幼眯起眼,回憶她是否跟這位女講師有什麼過節。
很可惜,並沒有。
那對她的惡來自何處?
女講師胸膛起伏很厲害,嘴唇一啟一合,看上去想說更惡毒的話,卻終究顧忌著身份,半天憋出一句:“你的人生沒救了!”
話落,折身回去。
元幼靜靜坐在位置上,恍惚一瞬,思緒仿佛回到她十五歲的夏天——
那些個幸災樂禍的眼神。
她狠狠閉上眼,甩開紛亂回憶,慢條斯理撿起屏幕蛛網密布的手機,指尖劃過深深裂痕。
元幼霍然起身,腳底碾過屏幕碎片。
走廊穿堂風掀起她藍色裙角。風掠過,帶著刀鋒般的冷意。
剛才還八卦元幼對她男神冷漠的女生條件反射捂住肋下未愈的淤青——
前兩天元幼踹她身上那一腳的餘威猶在。
走廊旁位置的男女生也繃緊了身體,紛紛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元幼的暴戾事跡,大家都有所耳聞。
隻是近日被名媛元幼竟是司機女兒這一風靡校園的八卦新聞衝散了對她的忌憚。
女講師背靠黑板,警惕防備的睨著元幼。
吳琦則興致勃勃,看熱鬨不怕事大。
然而元幼的反應注定讓心存惡念的始作俑者失望。
她沒任何出格舉動。
隻佇足盯了女講師三兩秒,冷冷扣上帽兜,提醒:“我這手機,新買的,一萬二,您記得賠!”
說完,旋身走向教室前門。
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打量女講師胸前銘牌。
吳琦看在眼裡,幸災樂禍:“元幼你什麼意思?想求你的金主爸爸讓我們老師失業啊?”
“你他媽張口閉口金主,對床事這麼興趣,我改天把你送八十歲老禿子床上成全你!”元幼猛地撐住吳琦課桌,發梢垂落,幾乎戳進女人驚恐放大的瞳孔。
帽簷陰影遮住少女半邊麵容。
她環視一圈教室,目光掠過陳星竹時稍作停頓,又直直掃向吳琦——
“造謠轉發超500次,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需要我幫你們數數校園論壇的點讚量麼?”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
元幼冷笑一聲,轉過身,女講師鏡片後渾濁的眼球死死鎖住她。
她不怕,逼近,指尖輕點教師銘牌,“明天中午之前,錢轉我,過時我報警。”
女講師顫抖的手指指向她,“你想訛我?”
少女帽簷陰影下唇角微翹,“怎麼?沒錢?或者您現在跪下來,舔乾淨這些玻璃渣?我發發善心,少收您點。”
滿室倒抽冷氣聲中,元幼踹門離開。
女講師粗重的喘息著,氣憤摘下眼睛,英語教科書重重拍在桌上。
吳琦吃了癟,元幼一走,她恨恨道:“老師你不用怕,是元幼擾亂課堂秩序,同學們都看見了!她還想‘動手打人’,您‘躲避’的時候,她自己失手沒拿穩手機!跟您沒關係!”
吳琦坐的板板正正,鼓動同學。
“同學們,你們說是不是?”
“琦琦說得對,老師你不用怕她!”
“她爸就是一司機,沒外麵傳的那麼厲害…!”
蔫巴怕事的年輕男女又重新鬥誌滿滿。
“老師我們都給您作證!”
“…元幼也太囂張了點,每次期末考都墊底,拖我們班後腿。”
“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蒸鍋粥!人品差就算了,虛榮心還重!一身a貨!”
“……”
七嘴八舌。
女講師臉色好轉許多,一臉欣慰望著吳琦,轉向元幼背影時,又恢複厭惡,“真不知道這種無所事事靠彆人施舍渾噩度日的人,活在世界上有什麼意思!”
教室哄堂大笑。
隻有陳星竹麵色冷然。
他怎麼感覺…電話那邊的女聲,十分熟悉!
–
暮色如鏽,氣溫驟然下降。
元幼搓了搓凍得發青的指尖,走進學校附近一家便利店,輕車熟路拿了三明治,前台結賬發現餘額不足。
手機屏幕歪歪曲曲的裂痕下,顯示餘額僅剩721。
有零有整。
她看了眼日曆,這個月二十號。
微信餘額幾乎全部自動轉賬到了某個賬戶。
“要買快買!“身後穿海大校服的男生跺腳催促。
玻璃櫃裡素包子騰著白霧,元幼隻拿了一個素包子,墊肚子。
剛出店門,微信彈窗炸開,連收到南雅三條消息——
[安全到家。]
[卡號發來,我先湊了五十萬。暫時頂一下。]
元幼咬開塑料袋,大口咀嚼包子,往出租屋走。
騰出手,在時而斷觸時而正常的手機屏幕上快速打下幾個字:
[不用,賬我平了。]
這個點,海大校外一條街正熱鬨喧嘩,水果店大型折扣零食超市人滿為患,元幼混跡在人海裡,往前走——
素菜包三兩口咽下,元幼低著頭翻開微信通訊錄,刪好友。
熟人、舊人、恨她的、厭她的。
有過故事的。
完全陌生的。
直到係統提醒頻繁,她才停下。
風聲呼嘯,元幼大步朝前走。
她奔入人群,擦著車輛,迎過風暴,闖進泥石流。她越跑越快,越來越遠。周遭一切如亂了幀的老電影,卡頓,瘋狂閃現。
她在那豔陽光下,看見了她的十五歲——
那些傷痛,她早已發不出任何聲音。
回到出租屋是六點。
全靠兩條腿。
窗簾關的嚴,房間裡不見一絲光亮,冰箱裡的酒上次喝了光,煙盒也是空的。
元幼煩躁的抓了抓頭發。
她環視整個雜亂房間,目光尋找什麼東西,半天,記起,彎身從床底扒出一個陳舊的畫架和一盒早已乾裂的顏料。
去衛生間接了水,兌顏料。
隨後拿起塑料桶裡小號鋪色筆,抵住長發繞了幾圈,固定在發頂。
沒有煙酒時,元幼靠畫畫發泄枯燥乏味的生活。
她總是,白天沉浸在酒精和幻想裡,然後在夜晚,嘗試理解加繆。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她畫中的主體,永遠停留在墓地。
哭泣的孩子,池水中打圈的魚,斷掉的筆,殘缺的紙張,仿佛在昭示,藝術家被魚吃掉,畫也失去價值。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