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是,演員分為兩種。一種是天賦型演員,一種是努力型演員。前者生來就有藝術細胞和表演天賦,站在鏡頭前,會自然而然地融入角色。
這種說法其實有些外行。實際上,再有天賦的演員,如果不經過一定的指導和練習,在鏡頭前也會如同一隻漂亮的猩猩一樣無所適從。
這與天賦無關。就好像一個嬰兒生來就有數學天賦,結果卻被丟進山裡與世隔絕,連大字都不識一個——那麼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華羅庚、陳景潤的。
無論商葉初上一世作為喜劇演員如何辛苦、如何被人恥笑,那十幾年的演藝生涯也實打實地為她帶來了無數經驗。正是因為她笨拙,所以才要加倍的努力,機械練習,不斷重複,將拍攝經驗銘刻在自己的每一寸毛孔之中。
導演一喊action,她就知道自己該往哪兒站;對手戲的演員一走位,她就知道自己該如何接茬;她知道何時當綠葉何時當紅花,知道怎樣的表情會顯得自己情緒飽滿而不會搶戲……
這些東西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吃透。自己披著床單在家裡喊眾愛卿平身與在片場的無數雙眼睛下登基為王,雖然本質都是表演,實際操作起來卻無一相同。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從表演誕生那一天起,它就是一門需要砸時間下功夫的藝術。
可以這麼說,與商葉初同齡的藝人們,除了童星之外,不會有人比商葉初的表演經驗更豐富了。
這些東西早已經成為了她的肌肉記憶。即便商葉初努力表現得平庸,但在鄭博瀚眼中,商葉初往那裡一站,即便沒穿戲服,儼然已經是個丫鬟的模樣。一張口,一個憂心忡忡的忠仆已經躍然眼前;一抬眼,鄭博瀚感到她麵前的自己就是劇本中那個沒腦子的美人!
一個隨手翻到一個角色後幾秒鐘就能入戲的演員!
更彆提,商葉初的普通話相當標準,咬字吐字十分清晰,每一句話的語氣和重音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外型雖然不算出色,但身姿挺拔,儀態端莊。這些容易被人忽視的地方,其實都是正常導演眼中的加分項。
鄭博瀚雖然發瘋碰瓷自家師兄,但也沒有傻透氣。有點本事的演員都會愛惜羽毛,鄭博瀚心知自己第一次轉行當導演,準備的還這麼倉促,估計是找不來一套好班底的。
因此,他已經努力放低擇演員要求了。名氣、地位一概不論,長相的話,娛樂圈沒有太醜的女藝人。隻要會演戲就行了。
老實說,鄭博瀚這場選角草率得就像村頭秧歌大舞台。居然能挖到這種質量的演員,鄭博瀚已經很詫異了。
商葉初意識中的“表現一般”,和鄭博瀚眼中的“表現”,完全不是一個東西!
薑蕾還算靠譜。鄭博瀚心想,雖然長得普通了一點,但一個丫鬟要什麼國色天香?今天麵試了一大堆五官亂飛的“演員”,總算遇見個還算像話的了。
商葉初露出恰到好處的驚喜表情,給鄭博瀚鞠了一躬道:“謝謝導演!請問導演,我需要現在去領劇本嗎?”
鄭博瀚轉了轉手裡的筆,擺擺手道:“不用了。你去隔壁加上小於的聯係方式,到時候他會通知你的。”
說實話,商葉初很懷疑,鄭博瀚手中現在是不是根本沒有完整的劇本,甚至隻有一集劇本。
商葉初一邊腹誹,一邊又道了謝,這才出門了。
小於就是電話裡那個打哈欠的助理。商葉初和他搭話時,注意到對方麵前有一張紙質登記表,上麵寫著三四個藝人的名字。李葵的名字也在其中。
這就是鄭博瀚今天全部的收獲了。商葉初心想,其實按照參加試鏡的人數來算,這個錄取比例已經算很高了。
商葉初試著跟小於套了幾句話,試圖從對方嘴裡問出來這部項目是不是《雲傾記》。最終以失敗告終。商葉初終於看出來了,這部劇很可能連名字都沒定下來!
鄭博瀚還是太瘋狂了。所以說文人真是招惹不得,想一出是一出,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報仇!
商葉初跟薑蕾說了自己入選的事情,並用真摯的言辭謝了薑蕾的提拔。雖然加上的微信是薑蕾的工作號,對方可能連商葉初的消息都顧不上看,但這點麵子功夫必須要做。
得到了角色,卻連劇本是什麼都不知道,這對商葉初而言也是個新奇的體驗。
商葉初真的記不清一部十幾年前看的電視劇裡的丫鬟有怎樣的戲份了。從台詞上看,這個叫玉珠的丫鬟似乎有點腦子。應該不會是個炮灰。
倒是李葵那個角色,商葉初還有點印象。李葵的戲份不算輕。既然她的片酬是十萬塊,商葉初估摸著自己這部劇大概可以拿個五千到一萬左右——哦,還不算扣稅。
無論多少錢,現在都還是空氣幣。商葉初依然是個個人資產不過三千的窮鬼。
窮鬼商葉初看了一眼天色,已經不早了,今天不用跑龍套,去吃個飯吧。
商葉初坐在影視城附近的餐館裡,給自己點了個高糖高油的冰糖蹄髈,算是慶祝自己拿到了第一個非龍套角色。
《雲傾記》是否抄襲還要打個問號,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不太對勁。吃飯事大,吃飯事大。
冰糖蹄髈晶瑩剔透,油光鋥亮。商葉初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香味濃鬱,q彈軟糯。肥而不膩。
商葉初一邊品味著蹄髈,一邊回憶著今天麵試的細節。
當她說出丫鬟玉珠的台詞時,鄭博瀚幾乎是一瞬間就接上了接下來的台詞。沒有絲毫停頓、猶豫或者卡殼。
這個丫鬟的角色,是商葉初隨手翻到的。鄭博瀚導演和她恰好翻到同一頁的可能性很小。更何況,商葉初分明注意到了,鄭博瀚這句台詞是隨口說出的,他根本就沒看劇本!
導演對劇本熟絡當然是最基本的要求,但商葉初很少見到如鄭博瀚一樣倒背如流的,即便是劇本篇幅相對較短的電影導演也一樣。
一部號稱“從創作到開拍隻花了三個月”、連名字都沒取好的劇,導演卻對劇本張口就來……這是什麼道理?
商葉初又夾了一筷子燉得細膩入味的肉,緩緩咀嚼著。
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如果……這個劇本早就有了呢?
或者說,如果,這個劇本,其實就是鄭博瀚創作的,甚至是很早就創作了呢?
等等,說起來,《卿雲傳》的劇本到底是誰負責的?上一世的抄襲風波那麼大,商葉初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位編劇的名字。
商葉初招呼道:“老板,打碗飯。謝謝。”
“好嘞。大碗小碗?”老板熱情道。
“大碗。”
商葉初放下筷子,拿出充電器,蹭著餐館的插口給自己的板磚仁星手機充上了電。
商葉初開始搜索“《卿雲傳》編劇”“《卿雲傳》劇本誰寫的”之類的問題。
雖然卿雲傳劇方號稱劇本由十幾位編劇嘔心瀝血創作,但這話騙騙觀眾得了彆想糊弄圈內人。一部劇是一個整體,劇本則是一整塊基石。太多人參與劇本創作,隻會搞出一個三頭六臂十二條腿的畸形兒。
商葉初小時候曾看過一個故事,大概是一個母親乞討大米供兒子上學,結果食堂師傅一看這位母親交上來的大米,頓時大發雷霆——因為這位母親把不同種類的米,早稻、晚稻、粗米、精米、陳米、新米,都混在了一起。這樣的雜和米根本沒法烹飪。
劇本創作也是一樣的道理。十幾個編劇在一個馬勺裡炒飯,這飯不炒糊了才怪呢!
劇方搞這種宣傳,原因或者目的也好猜。這十幾個編劇中,必然有一位是話語權比較大的、甚至可以說是統籌全局的。而這位統籌全局的編劇,恐怕在閱曆和能力上不那麼能服眾。
《卿雲傳》是大製作,商葉初保守估計,投資至少在兩個億以上。這樣的項目,所有人壓力都很大。
如果劇火了,一飛衝天,那自然皆大歡喜。這位統籌全局的編劇就可以出來摘摘桃子,營銷一番,如果運作得當,成為小鄭博瀚不是問題。
如果很不幸,萬分之一的概率,劇撲了。這麼大的製作總得有人背鍋。到那時,這位摘桃編劇就可以躲在十幾位編劇身後裝死,甚至一推二五六,偽裝成清清白白的無辜白蓮花一枚。
不過,這樣的好事,肯定是要和導演通氣的。到底是什麼人,才能讓徐瀚文這樣的大導演給他開綠燈呢?
商葉初搜索半天無果,米飯已經端上來了。她索性不去想這些事情,專心致誌吃起飯來。
一個人影坐到了商葉初麵前,沉默地注視著她。
“你還是這麼能吃。”
商葉初一看到這人,胃口就倒了一半,“你來餐館采風?”
盛文芝無奈道:“難道在你眼裡,作家除了采風之外,就沒有彆的事情要做了嗎?”
商葉初皺了皺眉,放下筷子:“你來蹭飯?”
盛文芝嫌惡地看了一眼盤中油亮的豬蹄髈:“你放心。我不跟你搶。我不吃葷。”
商葉初心說你就是吃葷這也沒有你的份。
盛文芝自顧自道:“我家在這附近。這家餐廳我偶爾會來。”
商葉初計算了一下這地段的房價,有些咋舌。盛文芝寫書寫得這麼發達了?但是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沒聽說過有這麼個作家啊?胡奶奶的書店裡也沒有她的書。難道對方用的是筆名?
“今天遇見你隻是湊巧。”盛文芝繼續道。
商葉初敷衍地點了點頭。繼續埋頭苦吃。
商葉初吃飯的姿態雖然說不上多麼粗野,也絕對和文雅不沾邊。
盛文芝見狀,忍不住道:“你能不能稍稍注意一點?”
“注意什麼?”商葉初莫名其妙道,“你忌諱這個啊?那你可以稍息立正轉身出門離開。”
盛文芝愣了愣:“你真的變了很多。和從前很不一樣。”
初中時代的商葉初透著一種傻兮兮的善良和溫良。即便被盛文芝那樣傷害過之後,也沒有怨懟於她,隻是從此再也不跟盛文芝說話了。
現在的商葉初……每一句話都夾槍帶棒的,讓盛文芝很不習慣。
商葉初聞言,倒是想起了一個問題:“既然我變化這麼大,那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商葉初自認,現在的自己和初中時期完全是兩模兩樣,就是親媽季雅站在這裡,也未必能認得出她來。
盛文芝遲疑了一下,道:“雖然你和三年前差彆很大,但其實……我有一個習慣,不是通過相貌辨認他人,而是通過細節。”
藝術家和文學家大多有點怪癖,盛文芝也不例外。不少人誇她擅長寫人,就是因為她在日常生活中喜歡觀察他人身上的細節。
“細節?”商葉初輕輕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我身上有什麼細節?”
盛文芝隔空點了點商葉初手臂處的位置:“你這裡有兩道很細的疤,恰好構成了一個x的形狀。”
商葉初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手臂上有疤痕的位置。那是她弟弟商嘉宇小時候玩鉛筆的時候,用剛削好的尖尖的鉛筆尖劃的。
商葉初是姐姐,需要幫父母哄孩子。她被劃了第一下之後本來想躲開,可是商嘉宇威脅她說,如果商葉初敢跑,就對爸媽說姐姐欺負他。
商葉初當時年紀也不大,對商嘉宇的告狀滿心恐懼。因此,雖然痛得眼淚打轉,還是乖乖待在原地,讓商嘉宇又劃了一道。
盛文芝繼續道:“這個疤痕很少見,我隻在你一個人身上見過。有了這個猜想之後,再看你的五官,隱約能看出一點過去的影子。”
“原來如此。”商葉初放下手,繼續吃蹄髈去了。
盛文芝見又要冷場,便道:“你呢?你為什麼沒認出我?才三年沒見,不至於忘了我吧?”
商葉初的筷子頓了一下。
她該怎麼對盛文芝解釋,雖然兩人的初中時代是在三年前,但實際上,在她的記憶中,上一次見到盛文芝已經是十五年前了?
商葉初含糊道:“你的變化也不小。你比初中時候更漂亮了。”
這是實話。如果說初中的盛文芝是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那現在的她已經是一株幽豔獨立、綻放到最佳時機的曇花了。
盛文芝的臉扭曲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不覺得這是個像樣的理由。”
商葉初破罐子破摔道:“隨你怎麼想。就當我又笨又臉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