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葉初並不知道攝像師的所思所想,仍在繼續和蔣致遠對戲。
薑蕾導演一直沒有喊cut,看來對這場戲還算滿意。她雖然未必注意到袖裡吞金的門門道道,但演員演技怎麼樣,身為導演還是看得出來的。
這場戲順利地走完了。接下來就是這段劇情的重點:田掌櫃被揭穿,蔣致遠逼問他是誰指使的。田掌櫃正要供出大夫人,大夫人忽然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桂花糖糕。
這個動作讓田掌櫃啞了聲,因為桂花糖糕是他的小兒子最喜歡吃的東西,大夫人此舉,是在用田掌櫃的家人威脅他。
田掌櫃自知與虎謀皮,歧途難返,悲憤交加之下,自己掏出匕首,抹了脖子。
臨死之前,田掌櫃用哀怨絕望的眼神看了大夫人一眼,害得大夫人做了好幾天噩夢。
沒錯,劇情就是這麼瘋癲這麼降智。田掌櫃一個藥鋪掌櫃,居然會隨身帶著匕首;而堂堂的侯府,外人覲見之前居然不搜身,就這麼讓田掌櫃把匕首帶進來了!
雖然這段劇情是為了表現大反派大夫人的陰險毒辣而設計的,但商葉初覺得,這段劇情可能是想揭露封建社會把人變成鬼的吃人本質——幾兩燕窩就能把一個傳承幾十年的藥鋪大掌櫃逼得上西天。以及安保問題的重要性。
劇情如何是導演和編劇該操心的問題,商葉初這個小龍套是沒有發言權的。這場戲走完之後拍攝暫停,道具組上前塞給了商葉初一把彈簧匕首,然後繼續。
田掌櫃臉色慘白,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大夫人,希望自己的主子給自己一條活路。
大夫人轉動著手中的念珠,慈眉善目,口中喃喃如菩薩念經。
這個動作讓田掌櫃絕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經是一枚棄子了。
田掌櫃的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一幕本來需要化妝組上前給商葉初額頭上噴點水的,沒成想這個小群演居然自己把自己演出了汗,比噴的汗還自然。妝造師偷了個小懶。
商葉初額上的汗珠與大夫人手中的念珠交相輝映。念珠滾動,汗珠滑落。
蔣致遠還在逼問商葉初:“哦?田掌櫃,有什麼不能說的?”
難得碰上了一個比自己矮的配角,蔣致遠有意迫近對方,試圖顯出自己的高大來。
薑蕾在監視器後搖了搖頭。
蔣致遠這個演法,未免有些過火了。那邊田掌櫃都快把“我有苦衷”寫在臉上了,侯府大少爺還這麼咄咄逼人,倒顯得有些小人得誌了。
更過火的還在後頭。蔣致遠越走越近,最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居然擋住了田掌櫃半張臉!
這就是嚴重的走位失誤了。薑蕾導演眉頭緊蹙,一聲“cut”到了嘴邊,忽地一頓。
田掌櫃似乎被大少爺嚇到了,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腳下一滑,腿一軟,竟然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這個動作讓田掌櫃的臉重新出現在了鏡頭之前,不僅如此,還將對方那種無措紛亂的心緒展現得一清二楚!
“好!”薑蕾暗暗讚了一句。
雖然導演總是喊cutcutcut喊個沒完沒了,但事實上,導演絕對是全世界最不想因為錯誤喊cut的人了。絕大多數的cut都意味著失敗和麻煩。對於能給自己省麻煩的人,薑蕾是很欣賞的。
唯有場外看熱鬨的服裝師齜牙咧嘴了一下,嘶了一聲。
夏季服裝是很薄的,而且劇本裡沒有田掌櫃嚇到跪下的那一幕,所以服裝組並沒給商葉初準備護膝……
她居然就這麼直挺挺地跪下了!動作絲滑行雲流水,一個磕絆也沒打!這膝蓋是鐵打的嗎?還是她沒有痛覺?
更讓服裝師咋舌的是,田掌櫃跪下之後,並沒有傻呆呆地杵在原地,而是向大夫人的方向膝行了幾步!
服裝師已經不敢腦補這位龍套演員的膝蓋會變成什麼樣了。
薑蕾迅速皺了皺眉,沒有叫停,專注地望著田掌櫃的舉動。她沒有發現,她已經被一個鑲邊的龍套角色完全牽住了眼神,甚至忘了重頭戲的男主。
田掌櫃一邊膝行一邊將手按在腰間,口中叫道:“老夫人、夫人慈悲!”
田掌櫃膝行到一半,倏然頓住了,抬起頭,眼中閃過一抹絕望。
薑蕾導演眼前一亮——她知道這個龍套想表達什麼了!
田掌櫃跪在一個離大夫人不遠不近的地方,這地方相當微妙,從側麵的機位看起來,構圖相當舒服。
田掌櫃大喝一聲,從腰間抽出匕首,一把刺向了自己的脖子!
彈簧匕首縮了回去,還要後期加上特效才行。
田掌櫃轟然倒地。
劇本上寫的是“屍體眼中閃著詭異的光”,具體怎麼詭異,需要演員自行發揮。
一般的演員,詮釋這種模棱兩可的劇本,翻個白眼也就過去了。反正後期會上血絲加上恐怖bg。各種氛圍一渲染。就是鬥雞眼也能拍成恐怖片。
但商葉初沒有選擇這種浮皮潦草的演繹方式。
商葉初大張著嘴,費力地喘息著。她沒有翻白眼,相反,那眼神異常執拗、專注,死死地盯著大夫人的手指,視線凝成了一個點。
大夫人的演員指尖微微顫了一下。
商葉初的視線凝固了,瞳仁黑漆漆的,如墨井般映著大夫人的身影。
“cut!”
薑蕾的聲音響起,商葉初飛快地爬了起來,狠狠眨了眨眼睛。
直到薑蕾喊哢之前,商葉初都一直大睜著眼睛演死人。一直不眨眼睛確實不太舒服。
眾人凝神屏息,等待薑蕾導演發表高見。
薑蕾走到商葉初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誇了一句:“表現不錯。”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商葉初的表現和劇本上有些不太一樣,他們都怕導演不滿意大家重返工。
薑蕾對商葉初的自由發揮倒是很寬容。誰讓蔣致遠亂跑擋住了人家的臉——頂著半張臉說台詞像什麼話?彆說是古偶了,就是拍鄉村愛情也沒有這樣的拍法。
商葉初的小小改動非但沒有破壞劇情,還增加了畫麵的動態感。比站樁說台詞的原劇本好多了。當然,薑蕾不認為商葉初是故意的,畢竟對方如此年輕,不可能有多少演戲經驗。薑蕾更傾向於無心插柳。
場麵鬆泛了下來,飾演大夫人的老演員也上前搭話道:“年輕人演技不錯呢!爬過來的時候還真嚇了我一跳。”
商葉初靦腆地笑了笑,沒有接話。
倒是薑蕾又道:“一會兒再補拍一場你被侍衛攔下的戲。還有幾個你按住匕首的腰部特寫。”
商葉初點了點頭。副導演湊上來道:“補拍什麼?”
薑蕾心情不錯,解釋道:“田掌櫃既然有膽子和大夫人合謀誣陷公侯小姐,又怎麼會毫不反抗乖乖自儘?我打算拍幾個特寫,暗示觀眾,他原本想殺了大夫人的,隻是被侍衛攔下,絕望之下才自儘的。”
副導演恍然大悟:“原來剛剛這個……這個……”他卡殼了,因為他不記得商葉初的名字了。
“小葉。”商葉初禮貌道。
“原來小葉的動作是這個意思啊!”副導演狠狠點了點頭,“我這就去準備。”
薑蕾又道:“告訴後期,彆讓田掌櫃飆出來的血濺到地上了,改成濺到大夫人的裙擺上——小葉倒下的那個姿勢很巧,配這個剛剛好。”
“天才啊!”副導演和薑蕾私交甚好,毫不掩飾地誇道。
商葉初沒有跟著副導演一起捧臭腳,隻道:“那我去補拍了,謝謝導演。”
薑蕾對這樣話少有眼力見的演員印象很不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