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號,是溫羽的生日。
這天,她去了墓園看望溫華城。
陪著父親聊了很多。
中午的時候去了醫院,看護是一位中年阿姨,相貌溫和,姓宋,應該是宋青恕一個遠房的親戚,對何秋晚照顧的倒是很好,很上心,晚上也住陪護床上,日夜守著。
但是一想到她是宋青恕安排來的,溫羽心裡就梗了一根刺。
她讓宋阿姨先離開,自己要在這裡陪著母親。
今晚上,也要在這裡守著母親。
宋阿姨說好,走出去,溫羽知道宋阿姨會告訴宋青恕的,也無所謂了。
溫羽給母親換了一身衣服,打了熱水,打濕了毛巾幫著擦拭,何秋晚常年吃流食,身形清瘦,手臂枯瘦像是枯樹枝一樣,她小心翼翼的捧在手裡。
以前母親的這雙手摸著她的頭,何秋晚身形儀態都非常好,手指纖細如玉,溫羽經常看見她在書房繪畫,她自己也恍然進入畫境。
以前溫婉漂亮的母親,現在變成了這副樣子。
溫羽忍不住酸澀了眼眶,低頭,額頭輕輕的抵著母親的額前。
“媽,你現在是不是很痛苦。”
“媽媽,如果你真的很想離開,就告訴我好嗎?”
生日這天,溫羽忽然哭了。
看著母親蒼白衰敗沒有任何精神氣的臉,枯瘦病態的身形,沒有回應,隻有淡淡的體溫,跟常年臥床身上散發出生命腐朽的味道。
母親這麼漂亮的人。
會接受自己現在成為這副樣子嗎?
這一瞬間,溫羽忽然很迷惘。
她以前堅持的,一定要把母親留在自己身邊,隻要何秋晚的身體有溫度,這個世界上不要隻有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但是看著母親這副樣子,溫羽總是想起以前的何秋晚,溫柔美麗。
溫羽不知道,何秋晚會不會不喜歡現在這樣。
這一瞬間的溫羽心中竟然萌生出一種很難受無力的感覺,她甚至像是一個做錯的孩子一樣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人,何秋晚的狀態並非是昏迷的狀態,植物人有很多種,何秋晚是半睜著眼睛,一種詭異的神情。
媽,你會怪我嗎?
怪我用金錢,把你留在我身邊。
不讓你解脫?
溫羽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久久的沉默,身形保持一個僵硬的姿態,隻是卷翹的睫毛承載著過多的淚水,凝結,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晚上七點。
房門被敲響。
溫羽擦了擦冰涼的臉頰,走過去開了門,是宋阿姨,對方微胖溫和的臉帶著笑意,遞給了溫羽一個保溫盒。
“太太,這是長壽麵。”
溫羽接過來。
聲音沙啞的道了一聲謝。
準備回房間的時候,抬起眸,快速的掃了一眼走廊,特護病區的走廊,空蕩蕩的,但是溫羽還是看到了一抹男士大衣的衣角。
在她視線所達的走廊儘頭的拐角處。
空氣中,帶著淡淡飄散卻又聚集在她呼吸之間,沉香浮動,清冷似塵。
女人皙白的手指緊緊的攥住了保溫桶,她的背脊筆直,看著男人那一抹衣角,溫羽轉身回到了病房。
打開了保溫桶。
溫羽吃了兩口。
一根麵,很長,溫羽一直吃,吃的兩腮鼓了起來,眼淚也掉下來,她吃的哽咽,心裡在罵宋青恕,你為什麼要把麵做的這麼長。
越是哭,越是咽不下。
溫羽擦了擦眼淚,睫毛哭的濕噠噠的一簇一簇。
白天的妝容早就脫了,露出肌膚原本晶瑩的底色。
她雙眼紅腫,但是固執的將長長的一根麵塞到嘴裡,固執的吞下去,她吃掉了上麵的雞蛋,青菜,喝乾淨了最後一口湯。
晚上11點55分。
溫羽拿起何秋晚的手機,她的手機號,溫羽每個月都充值話費一直保存到現在。
她打開了何秋晚的微信,點開了自己的頭像。
發送:“寶貝女兒,生日快樂。”
而溫羽,每次也會回複,“媽媽,你也要快樂。”
父親的賬號,她找不回來了,賬號被沒收,裡麵所有的記錄,轉賬,都一筆筆的查。
此刻溫羽的內心,罕見的平靜下來。
她低頭親吻何秋晚的臉頰,“媽,好好休息,皎皎今晚上陪著你。”
溫羽拉開窗簾,躺在陪護床上,感受著外麵的月光照進來,落在她的眼皮上,明亮又溫柔的一層。
晚上11點59分。
手機震動了一下。
溫羽打開手機。
宋青恕,「溫羽,生日快樂。」
溫羽的指尖顫抖,她輸入了一行字‘你做的麵好難吃’然後又刪掉,她關掉手機,蒙著被子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流出來。
溫羽不知道是因為他送自己長壽麵給她送生日祝福所以哭,還是因為,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自己的生日而哭的。
可是這個人是宋青恕。
溫羽想,她這幾次哭,好多都是因為他。
他可真討厭。
隔著一扇門,靜悄悄又被夜色浸染的走廊,男人修長挺闊的身形靠在門口的牆壁上,或許是因為太安靜了,裡麵女人哭泣的聲音細細的,弱弱的,但是很清晰的傳到他耳朵裡麵,宋青恕伸手,手指緊緊的握住了門把手,他隻要用力一點,就能推開。
然後進去,抱住她。
宋青恕的手,好幾次用力,他停在門口,人在特彆想要得到某件商品,東西的時候,就會左思右想,會被羈絆住,他跟溫羽,冷戰將近三周,期間兩人不曾有隻言片語,溫羽每天晚上回家,會躲避跟他對視,接觸,他們之間原本積累的一點好感,全部都歸為零。
或許男女之間思維不同,性格不同,宋青恕也第一次如此患得患失,他不想增加溫羽心中對自己的負值,他害怕看到那一雙哭紅的雙眼嘲諷冰冷的看向自己。
宋青恕鬆開手,抽了兩根煙。
他沒有煙癮,不愛抽煙,焦油苦澀嗆人,他被嗆的乾咳了一聲,撚滅了煙。
宋青恕回想起高中的時候,他苦於無法支付學費,周六的時間迫於經濟壓力去工地上,他高瘦,沉默,帶著手套穿著黑色的短袖,在拆遷樓清理鋼筋,他沒有其他賺錢的方法,他的路,被那群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們堵死了。
在一次他給四年級的學生補課的時候。
在那個高檔的小區裡麵。
戶主太太接到了一通電話,支付了他兩個小時的費用,讓他以後不要來了。
他多次詢問之下。
對方才說,他得罪了幾個有錢的小少爺。
無非就是蔣煬那幾個人。
有錢人喜歡,看窮人掙紮,把窮人視作螻蟻,他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了那位蔣少,無非是因為,那個漂亮又明媚的市長千金追求過自己。
戲耍底層人,一向是那群闊少爺的遊戲。
“宋青恕,你媽真的在外麵掃大街啊,一天賺七十塊錢?你說,蔣少一個電話到市政,你媽這個環衛工還能繼續工作嗎?”
“開一個小環衛工還要蔣少打電話了,開什麼玩笑啊,我跟我姑父說一聲就好了。”
“你跪在地上說我錯了,鑽過來,以後再也不敢跟蔣少搶女人,我就考慮把你媽調到學校裡麵打掃廁所怎麼樣?這不比在烈日下掃馬路舒服嗎?哈哈哈哈。”
“鑽蔣少褲襠豈不是臟了蔣少心情,鑽我的吧,我今天剛剛換了新褲子,阿迪的1800,比你全身加起來都多一個零頭呢。”
“也不知道溫大小姐看中你什麼了,竟然還追你。”
“沒看見溫大小姐現在都不理他了嗎?人家小姐妹打個賭罷了,他還擺臉色,溫大小姐沒追上人,也不理他了,不會真的以為人家市長千金要追一個貧困生吧。”
“被溫羽追一個月,能摸一下校花的腿也值了”
“宋青恕,交不上學費,就從十三中滾蛋。”
“十三中不是你這種窮人能來上學的地方。”
“青恕,你媽忽然昏倒了,在醫院裡麵。”
宋青恕接到電話,從工地上離開,去了醫院。
陳雁君躺在病床上,溫羽托著腮坐在一邊,她穿了件藍色針織短袖,露著細腰,腰很細很細,腰上掛著一條金色的鏈子,鏈子上帶著一個吊飾,正好蓋住肚臍眼。
下麵是一件純白色的小短裙,百褶款,烏發紮著高馬尾。
陳雁君那個時候剛剛醒,靠在床頭。
她本來,就瞎了一隻眼睛,剛剛醒過來,大口喘著氣。
溫羽給她喂水,另一隻白淨的手掌托著陳雁君的下巴,接住對方唇角漫下來的水。
陳雁君喝的急。
又惡心,吐了出來,少女‘哎呀’了一聲,皺著眉,漂亮的臉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躲了一下。
宋青恕想走進去,但是馬上愣住了。
少女的眼底沒有嫌棄,清透的雙眸帶著一絲擔憂。
“阿姨你沒事吧。”
“沒咳咳沒”
“你快躺下吧。”溫羽抽出紙巾給陳雁君擦了擦臉,然後擦著被子,“你彆喝太急了,慢慢喝,你兒子很快就來了。”
“小姑娘啊,謝謝你啊,你是”
“我是他同學。”
“同學啊。”陳雁君挺驚訝的,她很少聽到兒子說起學校的事兒,兒子沉默,性格有些孤僻,十三中那是很厲害的高中啊,那些富家子弟聚集的地方。
還是第一次,有小姑娘說,是兒子的同學。
陳雁君不由得想多了解一些。
少女想了想,“他一直這麼怪嗎?不愛說話,也不愛理人清清冷冷的。”
陳雁君,“他就是這樣,在家裡也是這樣。”
宋青恕就站在門外,他沒走進去。
看著高馬尾的少女歪著頭,脖頸柔美纖細,她哼了一聲,“那他可真無趣啊。”
然後又聽到溫羽的聲音,“他很厲害的,他是學校第一。”
陳雁君笑著,她知道兒子有多麼刻苦努力。
他看到她在母親的枕頭下塞了一疊錢。
他走遠了,等到溫羽走了,才回到病房。
母親說,剛剛有個小姑娘,把她送到醫院裡麵。
少年沉默兩秒,說,“同學罷了。”
病房裡麵,除了消毒水的味道,還有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說不出是什麼香水的味道,慢慢的啃食著他的心臟。
他從枕頭下麵拿出那厚厚的一疊錢。
他準備去繳費的時候,告知她母親的住院費已經有人繳了,住院費,加上手裡這厚厚的一疊,一共四萬塊。
她確實跟他見過的那些富家子弟不同。
她跟烈陽一樣。
有公主脾氣但是她本性是善良明媚的,她恣意美麗,有著光芒萬丈,她的世界,是單純乾淨的,像是一塊完美的琥珀,沒有雜質,保留所有的美好純粹。
隻不過,烈陽照耀他的時間很短。
他知道烈陽為什麼會突然照耀在他的頭頂,富家女之間的打賭,但是被短暫的照耀過,他麵前的路,依舊是一片泥濘,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走出去,什麼時候能抓到那一縷光,或許永遠也抓不到。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當時的宋青恕這樣想。
但是他控製不住,在她靠近的時候,想多看她一眼。
後來她說,“我化學跟物理好差啊,你幫我補習好不好。”
宋青恕想拒絕,他甚至不敢呼吸,她身上很香,聞到這個味道他渾身都在抖,她肌膚很白,像是雪緞,肉眼感覺到的絲滑。
青春期身體的變化很明顯,他喉嚨乾燥,搖著頭,覺得身體有處發疼難受。
她跟毒一樣。
他乾啞的問,“你又跟你的朋友們打賭了嗎?”
所以又過來找自己。
“是啊,所以你不能讓我輸。”
“你贏了會高興嗎?”
“當然了。”
“嗯。”
少女驚喜的抓住了他的僵硬的手臂,“你答應給我補習了。”
“嗯。”
那就毒死自己吧,宋青恕這樣想。
過了幾天,這天是周五。
溫羽的生日剛剛過去幾天,一切平靜如常。
她上午剛剛來曼寧打了卡,換了衣服,就接到了黎婉灼的電話,她跟陸家紹要訂婚了。
電話那端,黎婉灼的聲音中透著喜悅跟得意,溫羽靠在酒店前台的椅子上,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
黎婉灼,“溫羽,我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說過,如果誰訂婚了,一定要當對方的伴娘,你後天來當我的伴娘怎麼樣,衣服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不怎麼樣。”溫羽不想跟她閒扯,想掛電話。
就聽到那端黎婉灼問,“我聽說你結婚了啊,嫁給了一個又老又有錢的男人,對方還有個兒子,這是給自己找了個爹嗎?帶著一起來參加我跟陸家紹的訂婚禮吧,我們認識一下,怎麼說也是老同學了呀。”
對方的聲音明顯帶著嘲諷竊喜。
溫羽不知道自己結婚被這些人傳成了多少個版本,連兒子都給她編出來了。
她勾了勾唇,“好啊,明天晚上是吧,我會參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