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王並不驚訝於劍仙子的突破,更談不上畏懼。
三千年長眠,兩世機緣的噱頭在他眼中不過爾爾,對方本質上還是一個小姑娘。
他在這個年齡早已步入九境。
正因如此,他更清楚多年積累釀就的差距有多大。
看了一眼天穹後,夜梟王收回目光,往昆侖虛所在的方向走去,距離三年的期限越來越近,他該回去和大衍做最後的告彆了。
“這個時代的路窄了,一條路太難走。”
三年將儘,束縛在夜梟王身上的大衍氣運越來越弱,讓他的氣質也在逐漸轉變。
少了一絲夜的孤高冷傲,多了幾分武道巔峰的銳氣。
一些記憶在腦海中流轉。
即便時隔很久很久,那些記憶依舊清晰。
……
彼時他還很小,是一個自幼被拋棄,無父無母的孤兒。
而大衍皇朝正值興盛時,先皇佑宗皇帝還沒上位,還是諸多皇子公主中的一員。
有一日,他在破廟中酣睡,意外撞見縣令夫人與一和尚私通。
他傻乎乎地跑去稟告縣令。
不曾想,縣令反手定了他一個‘汙蔑縣官’的罪名,當場將他捉拿,打入大牢。
在獄中,他聽獄卒醉後之言,才知真相。
原來縣令生不出兒子,找佛門大師做法,欲求送子觀音之福緣,才有了他所見的那一幕。
他覺得好笑。
好好的大衍,天怎麼可以這麼黑啊?
那時他就在想,狗官黑了百姓的天,腐蝕了大衍的根,又是否有更高的天,將這些狗官都拉入更深的夜?
獄卒笑著告訴他,麵帶譏。
“有的有的,讓百官聞之色變的是直屬皇權的夜梟衛。”
最弱的夜梟衛也是二品引氣境的修煉者。
而彼時的他,不過是一個毫無根底的凡人少年。
在臨近死刑的前一日,他發現獄中的牆壁上,刻有一段歪歪扭扭的殘破武學功法。
無人引導的情況下,他照虎畫貓,現學現賣,竟真的在天明之時踏入武道門檻,而後一路殺出。
“你!一個初學的武徒,怎…怎麼可能?”
他永遠記得,那個二品引氣境的獄長被他殺死時,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就是那時,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位武學奇才。
但他也意識到,自己一生都沒有再品嘗武道精髓的滋味了,再大的才能也不敵暗下來的天。
一個三品聚靈境的捕頭,就能夠讓他無法掙紮。
即使他拚儘一切,算計到了極點,等待他的也隻有絕望。
將死之際,他碰到了一個粗布麻衫的老人。
“少年,你的天賦不錯。”
老人背負雙手,笑著與他說話,縣衙的武者們卻儘皆跪伏,額頭緊叩地麵,渾身都在發抖。
“您是夜梟衛的大人嗎?”
這是他與老人說的第一句話。
“非也,”老人搖頭,笑著對他說,“你想加入夜梟衛嗎?”
“想!”
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以你的天賦,不入夜梟衛,未來或許會走的更遠。”老人對他說,“若有那一天,你可會後悔?”
“我不悔!”
夜梟王喃喃應道。
可是,他還是後悔了。
加入夜梟衛的多年後,他再次見到了那位老人,不是在縣衙,而是金鑾殿上。
老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俯視著他。
到了這時他才知曉,救下他,引領他加入夜梟衛的老人竟是九五之尊,當朝聖上,清宗皇帝!
“今日,你後悔了嗎?”
多年後再見,清宗皇帝又一次問他。
“不悔。”
他堅定地回道。
那時他隻覺得舒坦,終於能夠秉承心中正義,還天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站在黑夜中,他注視著每一個貪官汙吏,每一個邪徒盜匪,每一處不公,每一處壓迫。
他覺得隻要自己成為黑夜中的王,便能肅清所有不正之風。
行動時,他會驕傲地將自己的理想告訴每一個人,不管對方是被他懲戒的不正者,還是被拯救的孱弱者。
第一次入金鑾殿,他也將理想告訴了龍椅上的九五之尊。
清宗皇帝隻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你年不過十六,尚不明天地之寬,不明廟堂之高,不知江湖之遠,更不見武道之巔。”
“朕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放你離開夜梟衛。”
“你若再拒絕,不會再有第三次機會讓你重選了。”
現在,他終於明白清宗皇帝話中之意。
也曾有老指揮使與他說,“你的天賦太高了,夜梟衛並不適合你,有機會就走吧。”
皇室需要的是能夠一直掌控的籠中雀。
而不是有朝一日妄圖離開巢穴,搏擊藍天的雲上鷹。
那一日。
清宗皇帝賦予他名,賜予他皇姓。
其名——李玄夜。
這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殊榮,曆代夜梟衛中多的是本名被剝奪者,被賜名賜姓之人,在這千年皇朝中,隻手都數得過來。
那一日,清宗皇帝破例傳他隱侯與王才能修行的至高功法。
其名——永夜訣。
也是那一日,他被戴上了無形的枷鎖。
最後一次見清宗皇帝,對方又穿上了粗布麻衣,而他,李玄夜,也已成為夜梟王。
“恭喜你啊,玄夜。”
清宗皇帝像是一位祥和的長者,一點都不高高在上,為他賀喜。
“謝陛下。”
李玄夜卻不同以往,變得更拘謹,更恭敬。
“你完成了曾經的理想,站在了年少時渴望的永夜巔峰,俯瞰世間的不平,可還滿意?”
清宗皇帝問道
沉默,遲疑。
三個呼吸後,李玄夜才恭敬地拱手,“臣,願為大衍守長夜。”
清宗皇帝依然在笑,“玄夜啊,你能否當著朕的麵,再背一次夜梟意誌的宣誓?”
“當然。”
李玄夜挺直了身體,朗聲開口。
“吾等生於永夜之中,非人非鬼,隱於天光之下,見血摘魂,暗影所覆之處即為王土,鋒刃所指之地即為皇權。”
“夜梟之意,不在當下之功利,生時無名,死後無墳。”
“夜梟之誌,在大衍之千秋,無需丹青留痕,無需蒼生念頌,不錄史冊,不承香火,身作燼,魂化鼓,當為帝皇守儘人間長夜!”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背過這段宣言。
“好,好啊。”清宗皇帝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玄夜,可否再答應我一件事?”
“您的恩情,玄夜永遠銘記在心。”
李玄夜想要跪,卻被老皇帝托住。
清宗皇帝對他說,“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夜梟衛,想離開大衍了,請記得你的初衷。”
“你最初所求的,是驅黑暗,明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