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向西,不分晝夜。
趙龍從最開始對我又打又罵,變成對我,嗯,挺好的。隻要我提出條件來,他沒有不滿足不答應的。
比如我說,趙龍,彆走高速了,咱們走土路吧。
越野車空曠的車身在鄉間小路上碾出一道深痕,沒出兩百米,陷在雨後的泥坑中。
趙龍對我揚揚拳頭,說我他媽的揍死你得了,那麼好的車就那麼廢了!可也隻是揚揚,在開不出來的情況下隻能另換了一輛和我繼續向西。
再比如,高速上,我非要坐到車頂上兜風。他大吼一聲你他媽咋不上天,和太陽肩並肩呢?可最後還是任我坐到車頂上,把車開到蝸牛速。車後,一連三輛車同時壓慢速度蝸速行駛。
最後交警開上來,把我們倆帶到警隊。出來後,他抓住我胳膊揚起巴掌,“老子駕照就這麼被吊銷了,我特麼弄死你得了。”
不等打下,他自己癟著嘴一幅哭相,“我他媽上輩子是不是殺你全家了?姑奶奶你放了我吧。”
一米八的壯漢露出這種要哭不哭的委屈表情……
我瞄一眼就狂笑出來,一發不可收拾。趙龍拍著我後背讓我慢慢平複,帶我坐上跑車,“行了,彆笑了,繼續走。”
我說你沒駕照,敢上路?
趙龍長長一歎,下車,二分鐘後回來對我揚揚手上的小綠本,“拿回來了。”
車繼續上路,他道,“這回車不帶篷了,想兜風坐車裡就行,彆作了哈,再作我真要先奸後……”
“啪~”他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呸了聲,對著後照鏡念念有詞,“我嘴賤,不敢有這想法,您彆往心裡去。要不您把我閹了吧,我要命不要jb。”
我端起單反對準他,精準拍下他一臉囧樣,“什麼想法?”
“我啥想法也沒有。”趙龍對我擺出剪刀手,咧嘴一笑,“茄子。”
趙龍臉上一大塊青,嘴角還破著,一咧嘴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拍兩張沒了興趣,轉而站起來,把單反端起來拍夕陽下,光怪陸離的天空。
很好看,很絢爛。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風一送,全是麥子的清香。
“我抖膽問下,真的不送她去醫院治病?您錢大我知道,可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我知道不會差我錢,可這是個活生生的人啊,她是個人啊!她已經瘋了……”
“她沒瘋,那種地方我不會讓她去。”
“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我不會讓她死。”
我收回單反,坐下扭頭看趙龍,“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趙龍抬手摸了把臉,舔舔嘴唇,把一隻小瓶扔給我,“吃糖。”
我打開扣出兩粒糖丸塞到嘴裡,又扣出兩粒遞給趙龍,“吃糖。”
“我不吃,這我不能吃,這是專門給你買的。”
在我的注視下,趙龍接過去扔到嘴裡嘎嘣嚼碎,“我他媽和你一起瘋得了……大姐,你是誰來著,我又忘了。”
“我?我是個孤兒,從小父母雙亡。”
“又他媽變了……然後呢。”
“什麼然後?吃飯長大,就到現在了。”
夜幕的海灘下,趙龍升起篝火。我光著腳踩在海水中,提著單反追逐星空。
海水漫過腰間時,海麵被篝火映紅,星光映在上麵,說不出的美。
我轉身就向後跑,鑽進車子裡,在趙龍大叫中,一腳踩下油門向海裡衝去。
車子熄火時,海水正好拍在前車窗上。我打開門,海水嘩的湧進,差點把我拍倒在駕駛座上。
我高舉著單反不讓它沾水,吐出嘴裡的海水,費儘全身力氣趴上車頂。
站上去,我迎著瑟瑟海風,拍下那美到驚心動魄的景色。
“你他媽的給我回來。”趙龍甩掉衣服向海中衝來,喊道,“我不會遊泳,我不會遊泳隻會狗刨,快帶她回來!”
我回頭怒瞪趙龍一眼,“你他媽的彆喊了,星星都被你嚇掉了!你看!”
我抬手指向天邊。
海邊交際之處,一顆星星擦著大氣層落下,在天空燃起一抹絢麗。
寬廣的海麵毫不吝嗇的映下它的倒映,把這一轉而逝的美麗複製。
我定格,用相機。
那顆星落下後,半麵海都暗了。我回頭往回走,發現我站在海水中間,進退無路。
趙龍站在遠處的岸邊上,對我吼,“跳!跳!馬上跳!快跳,有人接你……”
我動動浸在海水裡的腳趾,一咬牙,跳了下去。剛落水,就被人攔腰抓住。高舉在頭頂的單反被拿走,我向下沉去。
海水太鹹,還苦,我浮起又沉下一連嗆了兩口,胸腔裡火燒火燎的痛。
“小冉,憋氣!含住氣不要吐!不吐就不會沉!”
我呼吸,吸進的全是水,嗆咳的更加厲害。身子再次沉下去,鼻子被一隻手緊緊捏住。我掙紮時,唇被含住,渡了口氣進來。我下意識的吞下,雙手攀住那人脖子貪婪的繼續吸吮。
浮出海麵,我深喘著鬆開唇。已經到淺水,站直後海水到胸口。可光線太暗,任我眼睛睜的再大也看不清抱著我的人的臉。
抬手摸上他臉,我笑道,“謝謝。”
鬆開他,我趟著海水跑向岸邊,“趙龍,嚇死我了,你拉我一把……”
“大姐,我求求你,你醒醒吧……”
篝火下,我裹著毯看不遠處的四五輛車,對趙龍道,“還好有彆的遊客,不然我就死了。”
趙龍把架在火上的八寶粥罐摘下,放在我麵前,“唉……吃飯了,小心燙。”火很旺,映的趙龍臉通紅。
我拿勺子舀起一勺放到嘴裡,燙的哇哇大叫,“哇,哇……今天的八寶粥好吃,什麼牌子的?”裡麵有魚有肉有菜,魚很鮮肉很爛米很糯。
“好吃就多吃點。”趙龍拿起自己麵前那罐,吃了一口道,“良心牌?愛心牌?哈,你管這麼多,你喜歡吃天天有,你要什麼都有。”
我點頭,說我喜歡。我這些天可能是把世界上所有口味的八寶粥都吃了一遍,各種味道各種食材。
吃下半罐粥,我看著海麵疑惑的問,“趙龍,你是不是愛我?你是我老公?”
趙龍手裡的粥直接翻到了火堆裡,和見鬼了一樣大叫一聲,“大姐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他媽彆害我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年紀輕輕還沒活夠呢!”
“那你是誰,怎麼陪我走這麼多遠的路。”
“我……”趙龍把頭埋下,抽出紙擦擦灑了粥的手,“我是你弟弟。”
“弟弟?”我咬著勺子道,“我父母雙亡,沒有親人。”
“有!”趙龍拉我站起來,對著月亮升起來的地方跪下去。我跟著他跪下去,他道,“海天為證,從此後這位就是我親姐。”
“……”我跟他磕下頭去,抬頭後問,“我姓趙?”
趙龍聽後臉色一變,罵了聲操,“我他媽不是要改姓吧。”
“嗯?”
“沒什麼,你繼續吃飯。”趙龍拉我起來,道,“我們不一個爹,我姓趙你姓方。”
“哦,那你是私生子?我不記得我爸媽有離婚。”
“我操。”趙龍驟然變臉,揚起拳頭,“我揍死你得了……”往遠處掃兩眼,嘴角動動,放下,“算了,我是。姐,你明天要去哪?”
“我原來要去哪?”
“往西。”
“去乾什麼?”
“你問我我哪知道?”
“那你就陪著我四處走?”我道,“你沒自己的事要做?”
“有啊,我上有父母高堂下有一個一歲兒子,都要我養。我早些年不懂事,讓我爸媽操了不少心。現在知道上勁了,他們也老了……我陪你四處走,”趙龍抬頭看我,嘿嘿笑了,“因為你是我姐……對了,你等下。”
趙龍站起身來走進黑暗,在我咽下最後一粥,把手機遞給我,“姐,爸媽電話,說想你了。”
“想我?”
“嗯?”趙龍點頭,把手機往我手裡塞,“心裡有啥委屈,和爸媽叨咕叨咕就好了,彆窩心裡。”
我將信將疑的把手機放到耳邊,一個慈祥的女聲傳出,“小冉是吧,我是媽啊。你現在在哪呢,過的好不好啊?要是在外麵過的不順心,就回來吧。”
“您,不怪我了?我可以去見您?”她說的真是回來吧而不是滾出去?
“傻閨女,你咋說虎話?我咋可能不見你,哪個女兒不是當媽的心肝肉,你回來,聽話。外邊人說什麼也彆管,誰要是當你麵說就讓小龍揍他。”
我抓沙,握緊,鬆開,沙流了一地。
“對,回來!”一個男聲插入,“咱家不差你一口飯吃,天塌下來我和小龍頂著。”
我笑了,眼淚噴湧而出。
“姐,姐,你哭就哭笑就笑,彆一起來啊。”趙龍從我手裡拿走電話,對著焦急的問,“爸媽,你們說啥了……沒說啥咋哭了,又哭又笑的,我現在懵的厲害。”
我裹緊毯子,鑽到支好的帳篷裡蜷腿躺下。
合上眼就是夢,夢裡一片白。病床上,我媽對我招手,“來,過來。”我前後看看,懵懂著走過去。在她伸手要抱我時,把頭倚過去。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猝不及防的扇到我臉上,外加一聲聲嘶力竭的吼叫,“滾!寶寶有個三長兩短你去給寶寶賠命!”
我驚醒,捂著還帶有餘痛的左臉坐起來。
心悸,像是要跳出來一樣。好一會,外麵的海浪聲才傳到耳中。
深吸一口氣,我爬出睡袋,拉開帳篷走出去。
淩晨時分,海天相接的地方是魚肚白的顏色。大海幽深,細看能看到遠處漂在水麵上,泛著藍光的水母遊動。
空氣是海邊特有的鹹濕,帳篷前用石頭架起的火堆已經熄滅。右邊不遠的地方有組車隊,黑色越野軍用吉普桔色跑車灰色麵包銀色保姆車占齊了。
那邊還燒著一個火堆,兩個人坐在火堆前。
見我看向那邊,其中一個站起身跑過來,放我手裡一架單反。另一個則跑到離我帳篷不遠的地方,從那裡叫起一個人。
片刻,趙龍從裡麵爬出來。他長歎一氣,打著哈欠走到我身邊,“姐,拍日出?來,坐這等,海邊晚上冷。”
身後,已經熄滅的篝火再次燒起,上麵還吊了隻軍用水壺,裡麵正騰騰冒著熱氣。
我在篝火旁坐下,捧著八寶粥的空罐子喝水。
看,看四周。聽,聽八方。
半個小時後,太陽自海平線升起。桔紅色的初陽染紅了天邊薄雲,在蔚藍的海麵上灑下一片金光。
我遠離篝火,站在海水裡端著單反把一切收錄在鏡頭中。等我收起單反,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天空,腳下海水退下,留了一海岸線的多彩貝殼。
海鷗啼叫時,我轉身,理順被風吹亂的頭發,對站在遠處的趙龍道,“走吧。”
“好勒!”趙龍道,“姐,是像昨天一樣沿著海開,還是上公路?往西,我知道。”
“不往西了。”
“嗯?”趙龍遞我藥瓶的手一頓,“不往西了,那去哪?”
我接過,倒出兩粒咽下,“去……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