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醫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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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才踏進這個房間的時候,沙理奈忽然間知道了,她的父親白日一切尖銳情緒的由來。

原來,她的父親,一直以來都在害怕。

——他在害怕著麵對死亡。

他重重地懲罰將流言傳出的家臣,是因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此刻的恐懼。他用憤怒偽裝自己的恐懼,仿佛這樣便不會有人發現他的外強中乾。

產屋敷無慘怔住了似的呆坐在原地。

他應該暴怒的,指責沙理奈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這樣輕易地說出來了他會痊愈這樣不負責任的話語。

可是,當他垂下眼睛,在那雙眼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狽的倒影的時候,他才明白,他的女兒其實全部都知道。

她知道,他時時刻刻都處在死亡的恐懼之中,為了求生可以不擇手段。

這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她的眼神如同其他同齡人一樣不諳世事,卻仿佛又有著另一個層麵全然不同的神性,洞悉一切的通透。

在這樣的眼神裡,胸中沸騰著的、無處發泄的怨恨在這一瞬間轉變為了自胸口迅速往上蔓延的酸澀,讓產屋敷無慘的眼眶感覺到一股難以抵抗的熱意。

無慘硬撐著睜大充滿了血絲的眼睛,伸出自己清瘦的兩隻手按在了小女孩的雙肩上,迫使她正麵與自己對視。

“我做不到。”無慘說道。

幾滴透明的水珠從他的眼眶之中灑落出來,而無慘不管不顧。

“我根本做不到,不去恐懼那件事。”

他用大得嚇人地力道握住沙理奈的肩膀,將她拉近自己,語氣漸漸地激烈起來:“你這樣小的孩子,怎麼能夠明白,死亡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又有什麼立場告訴我不要恐懼呢?”

沙理奈鎮定地說:“我的確不知道死意味著什麼。”

她的視線有些飄遠,像是陷入回憶:“但是,我知道活著是很美好很幸運的事,每天能夠醒來看到陽光,能夠在秋千上玩耍,每一頓餐飯與點心,還有能夠日日都見到父親,都是活著的饋贈。”

“如果死掉的話,這些便全部都要失去了。”沙理奈看著無慘,視線描摹著他眼下的青黑,微微乾裂的嘴唇,繼續說道,“這樣看來,死亡的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所以,繼續戰鬥下去吧,父親。”沙理奈眼裡亮起來了灼灼的光,她將手搭在了男人握住她肩膀的手背上,“不要再害怕,也不要懷疑自己,一直一直往前鬥爭下去。”

她知道自己來到這場遊戲之前,自己遇到的人都像是物語集之中的故事一樣按照既定的軌跡運轉。

那是每一個人的命運。

“我會陪著父親一起,”沙理奈兩隻手將對方攥住自己肩膀的左手手指一根根掰開,最終攏入自己的懷中,“一直鬥爭到最後一刻,然後……”

“繼續活下去。”

她的語氣篤定而從容,不是在說一種空無的理想,而是一條艱險卻終點可及的道路。

無慘望著她,眼神裡微光搖曳,原本因為劇烈的情緒而硬生生擰起來的一股力量此刻漸漸抽離。

他直直地注視著他的女兒,聲音低啞:“我……真的可以活下去嗎?”

“會的。”沙理奈毫不猶豫地回答,“會活下來,並且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若是失敗了呢?”若他最終沒有戰勝病痛,慢慢死亡的話,該怎麼辦呢?

在這樣的深夜之中,無慘終於被慢慢敞開厚重的外殼,將自己內心深處最不與他人分享的念頭講述出口。

“父親不會被病痛打敗的。”沙理奈說,“若是出現了最壞的可能,我也會陪著父親一起。”

她同樣將自己細細剖開,展現柔軟的內裡:“陽光、秋千和美食雖然都很珍貴,但對於我來說,都沒有父親的存在珍貴。”

無慘長久地注視著她。

小孩子的確什麼都不懂,但卻能說出絕大多數人都無法做出的承諾——這幾乎算是同生共死的許諾了。

到頭來,唯一給予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的人,竟是他不滿五歲的女兒。

他將不再是一個人再苦苦掙紮。無論他活著還是死亡,都會有女兒陪伴在身邊。

那些煩躁與戾氣徹底從他的身體之中遠去,隻留下了愈發洶湧的酸澀感。他失了力氣般地往前倒下,將額頭埋在了女兒的肩膀上。

沙理奈聽到了一聲絕望的慟哭。

【當前反派修正值:40。】

————————

從那天之後,沙理奈就徹底從自己的小院之中搬離,挪動到了北對的寢殿造側屋之中。

玲子也跟著她來到了產屋敷家長公子的院落,身份水漲船高,從下女變成了主家的貼身女官。

不過,羨慕她的侍從並不多,因為她將要呆的地方是侍從折損最多的北對。

產屋敷家家主請來的老師依然會定期為沙理奈授課。

有時候無慘白日裡一個人躺在和室之中,忍受著軀殼的疼痛,聽著側殿之中傳來的小孩讀書的動靜,反而能夠稍微闔一闔眼。

在烈日炎炎的夏日裡,有一位名不見經傳的醫師敲響了產屋敷家的大門。

平安京所有有名有姓的醫生幾乎都為產屋敷無慘診治過,得出的結果卻都是藥石無醫。也有普通的醫生毛遂自薦,他們有些承認自己醫術不精黯然離開,也有些試圖為了高額的診金招搖撞騙,被產屋敷家家主命人打斷腿丟出去。

自此之後,登門拜訪的醫生就很少了。不過,產屋敷家上下對於接待醫生這件事已經熟門熟路,在由府上的醫生確認這位年輕人並不是騙子之後,就將他邀進了門。

年輕的醫師挎著沉重的藥箱,身上的狩衣漿洗得有些發白。他跟著仆從一路穿過這貴族的宅院,好奇地打量著路上見到的亭台水榭。

等到進了北對的門,醫生抬起頭,便一眼看到了在池塘邊的樹影下站著的小女孩。

一頭異於常人的金發分外奪人眼球,醫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小孩生得一副粉雕玉琢的樣貌,穿著貴族的小孩時下流行款式的和服。她正彎腰撿起鵝卵石,在池塘裡打水漂玩。

聽到遠處傳來的動靜,小女孩抬起頭來,看向進入到這裡的陌生人。

她丟掉手中的石子,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塵,守在旁側的女侍便拿出手帕來,為她淨手。

“這位是……”醫生有些好奇。

“她是若君大人的女兒。”帶路的男侍說道,“醫師大人還請莫要隨意遊覽。”

醫生大概明白,這是讓他不要隨意打聽主家的姬君的意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應道:“好的。”

然而,那漂亮的小姑娘卻自己主動邁開腿跑了過來,身上並不像他在旁人那裡看到的貴族的刻板規矩,反而是看著他問道:“你是今天來為父親診治的醫生嗎?”

醫生下意識拍了拍自己的藥箱,點頭應道:“嗯,我叫多紀修,初次來為若君麵診。”

“我叫沙理奈,是父親的女兒。”沙理奈衝男侍擺擺手,“他正好醒著,請過來吧。”

男侍通傳之後,醫生得以進入到寢殿造之中,見到自己此行的病患。

男人躺在榻榻米上鋪著的被褥之中,一頭黑色的長發被束起來,因著躺下的動作有些淩亂。他身形消瘦,時不時便發出一聲咳嗽。

醫生的表情認真起來。他打開醫藥箱,露出裡麵兩層各種各樣的醫療器具。

沙理奈安安靜靜地守在一旁。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醫生的初次檢查才結束,而無慘此時已經露出了些許不耐煩的征兆。

醫生沒看出來他慍怒的臉色,他蹙著眉頭,神色凝重說道:“病人的狀況很嚴重,但我願意儘力嘗試治療。”

“有治愈的方法嗎?”沙理奈問。

醫生並沒有因為她是小孩而輕視她,而是看向她回答道:“現在我不能給予準確的回答,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沙理奈的眼神亮了亮。

“請待我回去仔細分析一下病況。”醫生說,“大人之前的用藥情況也還請提供一份過來。”

“好的,我們現在就將清單列給您。”旁側的女官應了下來。

這個年輕的醫師當晚便手寫了一份新的藥方送到了北對,府上的醫師看過沒有問題,便由女官去煎製。

“這副藥方雖不能讓大人的病情被治愈,但能夠讓他現下舒緩一些。”他這樣說道。

在換了新藥之後不久,無慘的病痛竟真的比往常要減緩了一些。在白日的時候,他偶爾能夠坐起來一盞茶的時間。

這樣的起色讓絲毫不出名的年輕醫師頓時得到了產屋敷家上下的重視。

“我現在的藥方實際上隻是造成了大人轉好的表象,實際內裡依然是虧空的。”醫生解釋說,“這段時間裡,我一直在思考有沒有辦法徹底將大人的病治好。但是這個藥方可能是一種顛覆性的方法……”

前人從未采用過這樣方式組合而成的藥。即使是醫生自己,也難以完全預料服下它的後果。

產屋敷無慘可能會死,也可能會被治愈,更可能會——

獲得一種全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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