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生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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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這樣的場景,沙理奈如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停頓地往前走了過去。

隻不過,這次她稍微用了些力量,使自己踩在地麵上發出輕微的腳步聲。

“不是讓你們都滾出去嗎?”無慘沒有動彈,隻是出聲說道。他的嗓音裡帶著低低的啞。

“他們確實都出去了。”沙理奈回答說。

這道童音讓無慘猝然抬起頭,目光看向她:“你……”

他沒能把質疑的話說出來,喉頭便湧起一陣無法抑製的癢意。

青年俯著身子向著地麵,扶著床的側邊,低頭捂著嘴巴發出了一連串深沉的咳嗽聲,仿佛將肺都要咳出來。他額頭上頓時湧上來細細密密的汗珠,本應慘白的麵色顯露出一種病態的嫣紅。

沙理奈隻是站在原地,看著他在病中掙紮,清瘦的脖頸上浮起青筋,為了能夠苟延殘喘用儘全力。

在他這一陣咳嗽結束之後,沙理奈從旁邊的櫃子上取下來了擺在這裡的一盞溫茶,將它遞到了對方的唇邊。

“喝點水嗎?”沙理奈問。她一連串的動作都很自然,年幼的她此時有著超乎常人的鎮定。

就在她腳下的不遠處,躺著碎裂的瓷碗,顯然是之前她在門外所聽到的那陣響動的來源。

無慘的眼圈發紅,瞪著她看了好一會。

最終他還是低了頭,自己奪過了那盞茶水,將之飲儘,又重重塞回了沙理奈的手中。

沙理奈把瓷器的茶盞放回原來的位置,便聽到無慘再次向著她開口說話。

“你是怎麼進來的?”無慘的眼裡帶著病中的陰翳。

“我偷偷翻牆進來的。”沙理奈轉過身看著他,很誠實地說道。

“躲過了所有人哦。”說到這裡,她語氣有些驕傲。

“這是讓你自得的事嗎?”無慘的語氣並不好。

沙理奈點頭,說:“穿過了一切障礙,成功地見到父親,是我很高興的事。很久不見父親了,我很想你呀。”

她湊上前,注視著他的臉——那張麵上又重新變成虛弱的慘白:“父親好像變瘦了,臉色也比之前差。”

無慘蹙起眉,抬手覆上了小孩從額頭到下巴的整個麵頰,擋住了小孩靠近上來的動作,也遮住了她那令他感到難以麵對的目光。

“彆看了。”他褪去方才的尖銳,疲累地說道,“你回去吧。”

“可是,父親在發熱。”沙理奈握住了對方的大手。她記憶中父親的手總是微微發涼的,此刻竟感到溫熱。

“你要留在這添亂嗎?”無慘的聲音很輕,他半躺回榻上,黑色的長發隨意地披落,顯得他愈發消瘦。

沙理奈從並不因為對方的話而受到打擊,她有時候很遲鈍,有時候直覺卻又過分敏銳。比如現在,她便能夠感覺到,無慘實際並沒有那麼真正地想要她離開這裡。

沙理奈趴在床頭,湊近上前,用自己的手心抵在對方的額頭上。她被灼燙的溫度嚇了一跳,往後拉開了距離。

“好燙,父親晚上服藥了嗎?”

無慘沒有回答,隻是目光落在地麵上碎裂的碗上。

沙理奈看向被藥液洇濕的地毯,頓時明白了他眼神的意思。顯然,這份藥被浪費了。

而就在此時,屋門被敲響了。

“若君大人,您的藥重新煎好了。”端著托盤的侍女說道,“您現在要服用嗎?”

隔著門,侍女的聲音沒有那麼真切。

無慘沉默著不想理會。

隻是,在他床頭的小女孩聽到之後,便向外應聲說道:“進來吧!”

聽到若君大人房內傳出的孩童的聲音,侍女動作明顯頓了頓,過了一會才將紙門拉開。

而無慘聽到了沙理奈的自作主張,隻是閉了閉眼。

“請把東西放在桌上就退出去吧。”沙理奈迎上去,輕聲細語地說道,示意著對方將藥碗放在了矮桌上。

侍女並不知道這位小小的姬君是怎樣突然出現在若君大人的房中,她斂下心中的驚訝,順著對方的指示將東西放下便匆匆忙忙地離開。

照料病中的無慘向來都是一個苦差事,他的脾性會比平日裡還要差許多,姬君竟會在這樣的時候過來,看起來也未曾被無慘遷怒……

紙門被合上,寢殿之內便又隻剩下了父女二人。

沙理奈湊到桌前的藥碗旁,伸手觸碰了下溫度,發覺剛剛好。她轉頭看向正躺在榻上的父親。

分明是在病中,無慘卻相當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稍微掀開了眼睛,涼涼地望這邊看過來。

“我不喝藥。”

話音剛落,無慘便又是一連串的咳嗽。他原本隻是躺在榻上,此刻便又坐了起來,俯下的身體隨著肺部的震動而顫抖。

“可是……”沙理奈微微歪頭看著他,“你病得很重呀。為什麼會不想喝藥呢?”

無慘停下了咳嗽,但喉嚨裡的灼燒感和隱約的癢意依然昭示著他很快便又要遭受折磨。

他不再回答問題,隻是用晦暗的眼神掃了她一眼。

沙理奈想了想,拿起旁邊的湯匙,從藥碗裡舀了一點湯藥,低頭嘗了嘗。

——沙理奈的表情陷入了空白。

她的大腦在藥物入口的一刻便不再轉動,仿佛有炸雷自她的味蕾噴發,在轉瞬間僵直蔓延到了全身,將她短暫的一生之中從未體會過的苦澀味道自外而內地入侵四肢百骸。

在這電光火石的時刻,沙理奈視線在整個房間之中瘋狂掃視,試圖找到一個能夠將口中藥汁吐出的地方。然而,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沒有這樣的器具。

一兩個呼吸之後,她用儘了渾身的力氣,最終還是將它咽了下去。

“噦……”沙理奈被苦得齜牙咧嘴。

無慘就這樣躺在榻上,注視著小小的人在短暫的時間之內一係列分外鮮活的表情變化,看著最終她神色定格在所有的五官都全部皺在一起的樣子。

病中煩躁極了的心情竟然有些緩和,甚至有些想笑。

“噦!”沙理奈又被苦得吐了吐舌頭,她後退了兩步,望向藥碗的目光裡如臨大敵,從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難以入口的東西。

“咳……托盤旁邊的碟子裡有蜜餞,你吃點壓一壓吧。”無慘掩唇說。

沙理奈聽話地照做,甜味入口之後,她才漸漸平複下來。

“父親,彆喝藥了。”沙理奈心有餘悸地說,態度發生了相當大的轉變,“它好苦哦。”

她是小孩子,雖然學到了生病就要吃藥,但是並不覺得這是至關重要的事,就像是很多孩童生病會偷偷將本該吃的藥丟掉一樣。

然而,無慘卻抬起眼來,說:“把藥端過來吧。”

他頭一次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沒有泛濫的惡意與怨恨,隻是平淡地說了出來。

沙理奈:“可……”這藥太苦啦!

她去看無慘的表情,發現父親竟然是認真的。

於是,她便將矮桌上的托盤端了起來。小小的托盤有些分量,沙理奈努力走得平穩,沒讓藥碗裡的湯藥灑出來。

無慘沒有用湯匙,而是端起了藥碗將裡麵的湯藥一飲而儘。

他吃慣了藥,卻總無法習慣裡麵的苦澀,久而久之便知道隻有飲得足夠快,才會減少用藥過程裡的苦。

旁邊,一隻小手飛速地將蜜餞遞到了他的唇邊。

無慘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隨後便將它吃了進去,壓下滿口的苦澀。

“父親好厲害,這麼快就把藥都喝掉了。”沙理奈真心實意地讚美道。她完全做不到這點。

無慘的表情難得有些微妙。

他摸摸小孩的頭,淡聲說:“這不是值得稱道的事。”

沙理奈卻搖搖頭,看向他的眼神亮晶晶的:“我就做不到這樣。不害怕苦苦的藥,父親是很強大的人。”

無慘怔了怔。

他的體質虛弱,總是常年纏綿病榻,貴族所有風雅的騎射活動更是完全沒有參與過。這是第一次有人稱讚他“強大”。小孩子的話語裡沒有一絲虛情假意,一時間無慘竟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這句話語。

“辛苦父親啦。”沙理奈踮起腳來,張開雙臂抱了抱他。

她說的話語很簡單,語氣也像是她這個年紀一樣的天真,無慘的心卻在這一刻奇異地感覺到了酸澀。

他總是在病痛之中掙紮,也曾在鬼門關前走過好幾次,常常有人覺得他不會再活下去了,無數醫師搖頭歎著氣從他病床前離開,但他又掙紮著拚命活下來。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總是很辛苦。

產屋敷無慘從來沒有意識到過這件事,隻是憑借著活下去的執念一路走到現在,如今終於被他的孩子這樣無意之間替他訴說了出來。

……

深夜,和室之中的蠟燭全部都被熄滅了,僅有月光隱隱透過了窗戶,帶來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光亮。

房間的榻榻米上,沙理奈分得了另外一床被子,就緊挨在了無慘的身邊。

這是她第一次能夠與父親在同一個房間休息,隻要轉過腦袋,就能夠看到對方的臉。

她隻覺得心臟滿漲著,被一種名為幸福的情緒充滿了。沙理奈少見地有些患得患失,隻覺得此刻有些不真實。

在小孩灼灼的目光之中,無慘低咳了兩聲,說道:“不睡嗎?”

沙理奈伸出手臂,去觸碰青年放在外麵的左手,將之捧在自己的兩隻手心裡,感受著那微涼的溫度與虛浮的脈搏。

她看著他,忽而開口問道:“父親,你會死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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