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檀臉上沒什麼表情,仍舊慢條斯理地吃著三色肚絲。
迎冬上前兩步叱道:“侯府規矩森嚴,哪能乾出此等荒唐事來?你這老貨定是聽岔了,平白汙了老祖宗名聲。”
驅哪門子邪?
娘子雖是庶出,背後代表的亦是幽州溫氏。
看門婆子跪在地上直呼冤枉,“傳信的乃是老祖宗跟前的紅姑姑,如今正在院子外候著呢。”
“若真是老祖宗跟前的臉的奴才,怎不進院子裡來親自通傳?”
“這……”
看門婆子剛要開口,被一陣急咳打斷。
“他們是怕我。”
薛泗雲眉眼帶上幾分歉然,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老祖宗身邊不少刁奴,以前被我教過規矩,用的是軍中的法子。”
軍律嚴明且冷酷,普通奴才自是無法招架。
因此侯府中的人既懼怕薛泗雲,又巴不得他趕緊去死。跟陰溝裡的老鼠似的偷摸摸使些惡心人的手段,煩不勝煩。
聞檀終於放下筷子,接過婢子遞過來的濃茶漱口後,再捧起新沏好的綠茶湯來,徐徐說道:“從前祖母院裡有個二等婆子,上了年紀後耳聾眼背,險些誤了主子大事。”
“後來自請上莊子榮養,不失為一段佳話,也能彰顯出來主人家的仁德來。”
家奴犯錯才會發配莊子,德行有汙。不止是紅姑,連她子孫後代的前途一並斷得乾淨。
可謂殺人又誅心。
狠戾程度,一點都不遜於自己。
薛泗雲唇角一點點慢慢揚起來,手指點在梨花木椅臂上,“侯府家風清正,若留刁奴傳錯話,豈不是讓父親叫言官參一本?”
故意停頓了下,他歪起腦袋,略顯惡趣味地吩咐:“來人,把那刁奴綁起來,一路吹吹打打送到莊子上去,再派個人去祖母跟前請罪。”
夫妻倆默契對視一眼。
借力打力,為了侯府聲譽,老祖宗這個虧隻得強咽回去。
但也徹底得罪了老祖宗。
迎冬難免有些擔憂,據說這位早些年極愛搓磨兒媳婦,哪怕羅夫人勳貴出身,礙於孝道亦被迫忍氣吞聲了十餘年。
晨昏定省,侍疾端藥,佛堂抄經祈福……後宅多的是折磨女子的手段,娘子又該如何應付?
采荷適時捧著小檀木盤挑簾進屋:“世子妃,您一早吩咐要的東西,繡娘備出來了。”
紫檀木托盤上盛放著一隻香囊,並兩副厚厚的狐裘護膝,繡工技藝自是不提,精湛無雙。
聞檀抬頭以一雙翡水秋眸看向薛泗雲,頰邊小梨渦漾著狡黠:“夫君身子不好,有了這對護膝,行跪拜禮時也能輕便些。”
小娘子的心思實在好猜,怕是覺得敬茶時有人會刻意刁難,才生出了此等巧思。
寶藍色護膝觸手如雲朵般暄軟,連四根綁帶都是價值千金的桑蠶絲。
也讓薛泗雲對夫人的敗家有了進一步認知,並莫名生出幾分賺錢養家的緊迫感來。
緊接著掌心裡又被強塞入一隻香囊。
“你藏進袖子裡……”
聞檀忽地傾身上前,帶著淡淡的冷梔香拂來,薛泗雲下意識屏了屏呼吸,卻這樣近地看清她每一根長而卷曲的睫毛,瞳眸裡散發的亮光。
她自然而然地貼上他耳朵私語:“裡麵用魚腸包了點雞血,反複搓洗去了腥味。若形勢不對,你悄悄咬破裝暈就行。”
薛泗雲:“……”
他低頭反思,自己是不是用力過猛,表現得過於廢物了?
聞檀不滿地用胳膊捅了捅他,“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變通懂不懂?”
她本就是明豔的女郎,又叫聞老夫人富貴嬌養十幾年,聲音裡不自覺泄出幾分嬌嗔來。
“都怪我無能,連累了夫人。”薛泗雲正兒八經衝著聞檀長長做了個緝禮。
他模樣生的好看,連動作也頗具美感,優雅而斯文。
偏偏壓著嘴角的苦笑,贏弱得惹人憐愛。
闔屋奴才集體驚愕。
區彆大抵是,迎冬幾人驚訝兼同情,而鬆濤苑的奴才則是清一色的滿麵驚恐。個個咬緊牙關,生怕牙縫兒一個沒關住,露出不該有的聲音。
“你我夫妻一體,自當守望相助。”聞檀出聲寬慰。
同時打定了主意,要讓男人這最後一程,走得體麵又舒心。
“為夫今日定努力不讓夫人丟臉,”薛泗雲聞言似感動不得了,啞聲吩咐:“來人,將猛藥端上來……”
歸寧侯府兩房幾十口人,屋裡屋外烏泱泱一大群人。
看門婆子掀開門簾,瞬間無數目光便落過來,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對新婚夫妻。
薛泗雲沒坐在輪椅上,儘管還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卻是由著聞檀一步步扶上前來。
一時,屋內冷寂得連呼吸聲都輕上不少。
羅夫人欣喜地直抹眼淚。
歸寧侯微微皺眉,道:“明璋都大好了,還哭哭啼啼做什麼?先讓世子妃敬茶吧。”
他對命理神佛一點兒都不信,可如今聞檀賢惠的踮起腳尖,給昨天快要病死的嫡子擦拭額頭的細汗。
兩人都是風姿如玉,萬分登對地站在一塊,證明衝喜之說確是有幾分道理的。
羅夫人眼神示意貼身嬤嬤親自端來茶水,趁著間隙,聞檀看向廳堂裡其他人。
不知道是不是薛泗雲昨夜那番神佛入夢的話有作用,這些人為了證明心裡沒鬼,一個倒是瞧著比一個還要精神奕奕。
歸寧侯府攏共兩房,二房子嗣多卻平庸,樣貌才情兼隨了爹平平無奇。
大房唯有薛泗雲一個嫡子,庶兄弟七人,庶女九人。其中,當屬芳姨娘生的兩兒一女最出挑,穿得也最清貴。
庶長子薛兆豐在西郊大營擔任校尉,次子薛兆年在江南有名的書院進學,女兒薛芳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視線最後落到上首右側的老婦人身上。
頭戴鶴鹿同春抹額,精神矍鑠,兩手交疊在腹部。
生得非常麵善,嘴角邊好像總是有一抹笑意,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可事實上,她與歸寧侯分坐兩側,羅夫人等一乾女眷隻能站在她背後立規矩。
很快桂嬤嬤便備好茶盞,聞檀走上前,雙手平舉至眉峰,跪在蒲團上行禮,“兒媳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請喝茶。”
跪下去一瞬間她察覺到不對勁,蒲團裡麵被惡意塞入許多小石子。
正好,薛老夫人抬起眼皮與她的視線撞上,眸中立即凝聚一絲毒怨,“敬哪門子茶?”
“庶女不配主母位,我看這婚事便作罷。看在你嫁妝豐厚的份上,到是可以賞個妾室當當。”
這話……實在是太過分了!
不僅要貶妻為妾,還想謀奪新嫁娘的嫁妝。
按照大梁律法,妾室屬於夫家私人財產,可以隨意買賣處置,對其嫁妝也有隨意支配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