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折騰,薛泗雲出了一身的汗,臉色越發慘白。
他身高八尺有餘,五官硬朗,本是氣宇軒昂的好兒郎。
隻是病了五六年,身體自然顯得消瘦異常,但仍比要比一般文弱書生要硬朗結實。
病懨懨地坐在那裡,整個人如雪雕玉鑄般,像一尊剔透的琉璃盞,有種破碎的美感。
也難怪當初聞鶯隻看了一眼便點頭應嫁。
更難怪她會逃婚,這位世子爺看上去的確是時日無多了。
聞檀垂眸瞥向他袖口沾染的血漬,忽然間心情大好,起身坐到桌前淡定吃席。
從早上被桂嬤嬤從床上抓起來,僅吃了幾塊糕點,足足餓上一整天。
要是薛泗雲不幸死在洞房花燭夜,接下來的爛攤子收拾起來會很麻煩,她得多吃點。
這桌菜肴顯然是專為病人所備,食材偏素。
好在侯府大廚相當厲害,連藥膳都能烹製得極其美味,將她的魂都勾走,對旁邊的“丈夫”更加不會多關注。
薛泗雲目光微動,似乎有些呆滯。
他茫然地想,這姑娘在聞家一定都沒吃過好的,居然連這碧梗粥都能吃出珍饈美味,愉悅的頰邊映出小梨渦,可憐見得。
想說什麼,到底將到嘴的話咽下,伸手去夠白玉酒壺。
斜刺裡一隻溫潤小手按在他冰涼的手背上。
“世子這般手抖,怕是連合巹酒都難以端穩,不妨留待日後再飲。”聞檀衷心期望薛泗雲能多熬些時日。
畢竟侯府的飯菜真的很好吃。
大不了日後他想喝多少,她都會去墳頭給他倒。
薛泗雲:“……”
他默默抽回手,寬袖不小心掃翻酒瓶。大半酒水傾灑而出,濺潑在一旁的銀箸上。
須臾,銀箸上沾有酒漬之處竟逐漸變黑。
合巹酒裡有毒!
聞檀舌尖抵上腮幫子,嘖了一聲:“夫君在府中的人緣好像有點差呀。”
回應她的,是徒然變得劇烈的咳嗽聲。
薛泗雲胸腔震顫,蒼白的麵頰咳得通紅,在燭火中平添一份緋意。
卻又很快被雪胎梅骨般的淡漠壓製,眼底黑邃,實在幽深難測。
可惜聞檀不是個憐香惜玉的,看到這樣殊色的畫麵,隻會想他是不是隨時都能咳斷氣。
指尖也跟著不自然的蜷縮。
真麻煩,她還想賴在侯府吃吃喝喝,要不勉為其難照顧他一下,讓他稍微晚死幾天?
聞檀倏然俯身,手臂穿過他膝彎,用巧勁將他打橫抱起。
薛泗雲:“……”
瞬間的失重感叫他蒼白手指無意識攥緊她衣襟,觸碰到喜袍下手臂繃緊的肌肉線條。
神情難得有幾分空茫。
藥香混雜血腥氣,與她發間梔子香交織。
等等,世子妃力氣這麼大!
聞家不是百年詩書世家嗎?
當整個人落在床上時,他猛地翻身壓製:“下毒者想讓我死在新婚夜,你卻想讓我……死在你身上?”
“好好躺著,我去叫大夫。”聞檀隨意抄起鴛鴦蓋頭拭去他唇間血,抬起的眸子澄澈且直白。
她覺得他需要,所以抱他上床。
就這麼簡單。
動作自然熟練的根本不值得薛泗雲大驚小怪。
薛泗雲寬袖中的毒針便定在她腕間命門三寸上方。
聽聞五娘子養在聞老夫人身邊,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體弱多病,興許是她格外孝順,不假於其他人之手親力親為照顧慣了?
黑睫在眼周籠下一片濃鬱的青影,薛泗雲散漫地靠在床頭,聲音蘊著幾分虛弱感:“世子妃這般強勢,倒讓為夫咳咳咳……自慚形穢。”
聞檀看向他的目光便多了幾分同情。
像是透過他,在可憐什麼。
院子外忽然一陣喧嘩,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待薛泗雲再去看,聞檀臉上的表情已經收斂。須臾間,她抄起白玉酒壺入懷,邊朝門外走一邊喊:“快叫大夫,有人往合巹酒裡下毒!”
薛泗雲眯起眼睛,忽然輕笑了一聲。
聞家以嫡換庶,這樁婚事晦氣,卻未必是死局。
新婚夜有人謀害世子。
就連金鑾殿中最尊貴的那位都驚動了,名貴藥材並太醫一並入了鬆濤苑。一時間,鬆濤苑變得熱鬨起來。
聞檀立在廊簷下,看著歸寧侯府的主子們進進出出,一張張臉上在紅燈籠光影中或喜或懼。薛家空有侯爵名號,內裡實在爛透了。
她本就是豪門權勢鬥爭中的勝者,這樣的嘴臉與陣仗,她實在見過太多。
也有失敗者破口大罵:“聞檀,你真是冷血動物,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我詛咒你下輩子孤苦無依,日日無安寧。”
人生最後,女強人死於胃癌,所以這世她隻想要過普通生活,好好吃飯。
偏偏聚集了病弱的夫君,人人爭奪的世子之位、以及日漸式微的娘家……的確算得上天殘開局。
聞檀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煩躁,但到底對她而言,這些仍舊無關緊要,並不打算插手。
“娘子。”
就在這時,婢女迎冬抱著佛像小跑過來,“奴婢剛安置嫁妝的時候,在佛像底發現了這個……”
她露出底座給聞檀看,大把銀票塞得嚴絲合縫。
聞檀愣怔片刻,捂著眼睛突然笑了。
祖孫相處十六年,即便她裝得再好,也總有露出本性的時候。原以為祖母是在提醒自己,莫要殺心過重。
卻不曾想,佛像裡麵包含老人家那片最純粹的拳拳愛護之意。
這遝銀票最低麵額都是百兩起步,怕是已經將祖母的私庫掏空大半。
這筆銀錢,將是聞檀最大的依仗和退路。
聞檀閉了閉眼睛,禁不住想得更多。
或許,聞家卷入案子比她想象的牽扯更深,局勢也更危險。
祖母已然做好最壞打算……
太醫提著藥箱從屋裡出來,麵容愁苦,應當是診脈結果很不好。
緊接著侯夫人怒擲茶杯的厲喝,隔著一扇門清晰可聞:“世子妃人呢?”
這把火終究是燒到聞檀身上。
“娘子……”迎冬擔憂又憤怒。
世子咳血,怕是侯夫人要將這份罪責歸到娘子身上。
還不是欺辱她新嫁娘府中無根基,又是個被娘家推出來衝喜消災的工具。
“怕什麼?”
聞檀懶懶抬起眼皮,讓她附耳過來吩咐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