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燭光下,魏征伏案奮筆疾書,堅毅的臉龐上,帶著些許疲憊的神色。
連日奔馳,他終究是在這一天趕了回來。
自從那年,將自己年僅五歲的長子送回巨鹿老家,他已經連續錯過兒子十個生辰了。
這一次,可決不能再錯過了。
一想起這個孩子,魏征心裡便多少有的愧疚。
當初轉投李世民,不得不說是一場豪賭。
福禍未知,生死未卜,他自然是要為魏家留下一支血脈。
長子嫡孫,本就承擔著這份責任。
這些年,他如履薄冰,侍奉在唐王左右,終究得逢明主,得以伸展胸中抱負。
如今接回長子,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也算是天隨人願了。
這次巡視山東,魏征也是感觸頗多,一口氣連續寫了十幾封奏折,直到蠟油耗儘,這才停了下來。
“父親,該用飯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
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端著食盤走了進來。
魏書瑾,字思瑜,是魏征第二個兒子,自幼隨父生長於長安,酷愛書法,尤好草隸。
盤子裡的食物很簡單,一碗稀粥,外加一碟醋芹。
魏征點了點頭,先是喝了一小口米粥,這才用手指捏起一顆芹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來,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魏征優哉遊哉地吃著醋芹,口中吟唱著《論語》,孔子讚顏回的橋段。
望著這一幕,魏書瑾眼神一亮,朗聲道:
“在我看來,區區顏回又算得了什麼,我觀父親,好有一比,如戰國之蘇秦,以舌為刃,攻伐天下,腰懸六國相印……”
“過了,過了,蘇季子乃千古名士,為父豈能與之相提並論……”
魏征撫須微笑,腳尖卻不由自主地晃動起來。
房間內,魏書瑾的聲音繼續響起。
“又好比,楚國之屈原,以命為劍,赤膽忠心,英靈祭江畔,投江這種事情,可是門學問,父親您可知道窒息那感覺……”
這一次,魏征身子一僵,像是喉嚨卡著什麼,劇烈地咳嗽起來。
“三閭大夫一片丹心可昭日月,是有些可惜了。”
“其實要我說,和父親最相像的,莫過於漢武之太史公了,都是以筆為刀,直言諫上,身處極刑而不改顏色,父親,宮刑您知道吧,就是把男人的那話兒給……”
魏書瑾越說越是起勁,卻沒注意到魏征臉色已經黑了下來。
“你這些恭維話都是在哪學的?”
長袍下,魏征雙腿緊緊夾在一起,還是覺得涼颼颼的。
好家夥,這不是投江,就是斷子絕孫的。
你確定這是誇人?不是咒人?
“無人教我,全是兒子有感而發,父親可覺得受用嗎?”魏書瑾一臉期待道。
“你這恭維話說得很好。”
魏征點了點頭,看向兒子,淡淡道:
“不過下次彆說了。”
“這是為何啊?”
“我怕你被人家給打死……”
“額……”魏書瑾一陣語塞,臉色漲紅。
“好了,明日是你大哥的生辰,先將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吧,吩咐下去,讓廚房準備些肉食。”
魏征擺了擺手,似乎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
“肉食!”
聞言,魏書瑾臉上露出一抹不敢置信的神色。
父親素來勤儉持家,平日裡,隻有中秋,春節這種重大節日,家裡才會有肉吃。
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沾了大哥的光。
賺大發了啊!
想到馬上就能改善夥食,魏書瑾立刻將之前的尷尬拋之腦後,一下子變得期待起來。
魏征眼角也帶著一抹暖意。
大兒子總歸剛從鄉下過來,又逢生辰,就勉為其難的為他破例一次吧。
這邊剛吩咐下去沒多久,一陣腳步聲從門外響起,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走了進來。
“家主……”
老管家愁眉苦臉地站在那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出了何事?”
魏征放下剛寫好的奏折,眼見老者一副為難的模樣,不由溫聲道:
“不用太麻煩,做碗帶肉的麵片湯也就是了,主要圖個喜慶。”
“不是這個事情,麵片湯咱家廚娘也是做得的……”老管家低著頭,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
“隻是……咱家沒……沒有肉了。”
“嗯?”魏征眉頭一皺。
他記得動身之前,專門吩咐下人,買了些羊肉放在家裡的。
怎麼會沒有呢?
“好好的怎麼就沒了,莫非是被人偷吃了?”魏書瑾疑惑道。
“這……”老管家支支吾吾地,神色複雜。
“肯定是書琬那小子,那家夥自小便是個饞嘴的,沒想到連給兄長準備的肉,都給禍禍到肚子裡了。”
眼看著到嘴的肉給人截胡了,魏書瑾一臉的不爽。
“不……不是三公子……哎呀……”老管家語無倫次,憋得臉色漲紅。
“罷了,既然沒了,鐘叔再去買點便是了,回頭老夫自會懲罰那小子,以儆效尤。”
魏征輕笑一聲,拍了拍老者的肩膀,便回到書桌前。
因為魏叔玉的到來,魏征整個人的心情都變好了許多。
對於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也就一笑置之了。
然而,等他落座之後,卻發現老管家依然站在原地,神色越發為難了。
“鐘叔,有啥難處你隻管說出來,父親肯定會給你做主的。”魏書瑾見狀勸說道。
“唉……”
老管家長長歎了口氣,內心猶如天人交戰,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顫聲道:
“家主,二公子,咱……咱們家……錢也沒有了。”
“什麼!”
“啥?”
聞言,魏征與魏書瑾臉色齊齊一變。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到底怎麼了?”魏征眉頭緊蹙,沉聲道。
正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他魏征從不貪圖什麼榮華富貴,可該是他的,他也是錙銖必較的。
堂堂尚書右丞的家裡,居然連肉都買不起了。
這要是傳將出去,那可就淪為整個長安的笑柄了。
“唉……”
眼見到了這個地步,老管家再也繃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頓時老淚縱橫。
“自打大公子進府的那日,便頓頓無肉不歡,之前準備的那些肉食,被他幾頓就給吃光了。”
“至於家裡的錢財,也被大公子拿了出去,說是要做什麼投資,在長安遠郊買了一大片荒地,惹來不少譏笑。”
“現如今,咱們家要錢沒錢,要糧無糧,就連家主您這頓晚膳,都是老奴從隔壁鄰居賒來的……”
老管家哭到傷心處,身體一抽一抽地說道:
“就……就在剛才,大公子又說覺得屋裡有些冷,便把家主您這些年積攢起來的那些寶貝奏折,全……全拿去當柴火燒了……”
“家主啊,大公子他……他實在是個妖孽啊!”
“什麼!你說他把啥給燒了?”
聞言,魏征如遭雷擊地愣在那裡,麵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