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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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醒來時,意識還十分昏沉。

他勉強把眼皮撐開一條縫,隻看到頭頂模糊的燈光和橫亙的機械臂。

他試圖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被牢牢固定住,頓時徹底醒了。

他正躺在一張單人醫療床上,腿腳上固定著束縛裝置,頭頂是幾支機械臂,身旁的台櫃上有兩盒空藥瓶,台櫃下,貼著感染物標識的黃色垃圾桶裡有剛用完的注射器。

醫院?

但這地方又跟正常的醫院不太一樣,貨架上陳列著許多醫療器械,還間雜有一些拆開的義體和生物標本,看起來又像個實驗室。

好一會,蘇格才想起來自己就在酒吧外失去了意識。現在他的頭不再發熱,隻宿醉般的脹痛著。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視界已經被摘掉了,被他的麵具壓在床邊的台櫃上。

房間外有人說話,是個嗓音很粗的女人,方言的口音很重,缺乏視界的同聲翻譯,蘇格隻勉強聽得出她表達的意思。

女人說:“症狀像是免疫反應,但他身體裡又沒有植入體。我隻能給他降溫,但具體是什麼病,我不好說。”

“嗯。”回答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沈珂。

女人又問:“你從哪找來的這人?”

沈珂說:“是客戶。”

女人說了:“一個冬眠者能有什麼生意,他這套外骨骼能值點錢,不過他的身體更值錢,你把他給我,我給你十二萬怎麼樣?”

蘇格警惕起來,低頭查看,發現蠱雕還穿在身上,他試圖再次和它建立那種“連接”,頭痛得讓他身體痙攣了一下,齜牙咧嘴,硬生生忍住了,沒發出聲音。

這時候沈珂又說:“我不掙這錢。”

女人笑了:“怕壞名聲?嗬嗬,他就是突發免疫反應,沒搶救過來而已,咱們不說出去,誰能知道?這樣吧,我給你十五萬,再多我也沒利潤了。”

“彆想了。”

蘇格摸索束縛裝置,發現一個按鈕,他按了下去,束縛裝置自行打開,竟然沒上鎖。

他的雙手得到解放,小心翼翼地起身把雙腳的束縛也解開,然後戴上視界和麵罩,緊接著身邊的醫療器械中拿出一把手術刀,握到手裡。

這時門外的腳步聲接近了,蘇格隻來得及轉過身,手腕一翻,把手裡的刀遮擋起來。

沈珂走了房間,她身邊是一個中年女人,披一身白大褂,束著深藍色的長發,薄而寬的嘴唇,細小的鼻子,眼眶處嵌著一圈蜂巢狀高清攝像頭陣列,跟夜摩天頂的那個匪徒醫生很像。

醫生沒料到蘇格的醒來,她明白剛才的對話大概已經被聽到了,但她並不擔心一個冬眠者能翻出什麼浪來。

沈珂則對蘇格揚了揚下巴。

“醒了?那走吧。”

說完她轉身離去,蘇格看了一眼中年女人,道了聲謝,跟上沈珂。

從女人身邊經過時,他不動聲色地握著手術刀,渾身緊繃

治療室外是一間逼仄的會客室,牆幕放著義體廣告,照出褐色皮沙發的陰影。

蘇格背對著女人,如有芒刺在背,他回過頭,女人盯著他,一張臉半明半暗。

“怎麼了?”

“醫療費呢?”

“付過了。”

蘇格嗯了一聲,轉身離開,直到走出會客室,離開了女人的視線,才鬆了口氣。他剛得到一件強力外骨骼,卻發現自己仍然隨時可能陷入危險中。

他眼前是極長的地下通道,靠牆的幾排長椅上坐了不少“人”。

這些人的身體仿佛是由完全不協調的各種植體拚湊的,那些腐蝕的氰化鋅鍍層,脫色的矽橡膠移印的標誌,以及粗劣的工程學設計,讓他們看起來比蘇格更像是被時代遺棄的垃圾。

一些人在等待時閉目念誦佛經,“歸命無量光佛如來”、“無儘甘露”、“成就圓滿”的咒語嗡嗡作響。

牆上塗鴉著佛頭和蓮花,寫滿了“往生淨土”。

沈珂就在前方等待,昏暗的氬氣燈光下,她靠著牆,鈦白色頭發和指間晃動的紅光格外顯眼。

蘇格想起治療室裡她和黑醫生的對話,沉默著走了過去。

沈珂放下手裡的煙,“你說不去醫院,我就帶你來這了。”

蘇格看向那些排隊的人,“這是哪?”

沈珂司空見慣地掃了他們一眼,“他們身上都有非法植入物,正經醫生不會給他們治療維修,隻有黑醫生才接診。”

她說著轉身離開。

二人走過地下通道,牆壁另一邊傳來真空軌道交通微弱的渦流噪聲。

以蘇格目前對這個時代的認識來說,這個時代的生產力已經極高,隻是對技術的管控很嚴格。

他試圖接觸灰色地帶獲取非法的武器裝備是為了更強大的性能,而那些人身上胡亂拚湊的義體看起來隻是為了苟延殘喘。

“他們為什麼不把非法植入體拿掉?”他問。

沈珂愣了一下,看向蘇格,勾起嘴角。

“你給錢嗎?”

“我聽說隻要開放思想數據就不會缺錢。”蘇格本來想說“出賣”,但還是用了“開放”這種更保守的說法。

沈珂彆過頭去,走進前方的陰影中。

“不是每個人的腦子都有價值。”

“什麼意思?”

“有人有先天免疫病,裝不了腦機,有些人呢,是思維數據被汙染了,入網都受限製。還有人想飛升,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沈珂走在前麵,看不見她的表情,隻有聲音回蕩在地下通道裡。

蘇格一言不發,剛才的一瞥把那些身影刻到了他心裡。

大多數勞動都被機器取代,但人沒有被解放。

他心裡敵人的輪廓忽然又清晰了一些。對祂們來說,人唯一的價值就是產出思想,而那些思想都不具有價值的人,就是被拋棄的無用階級。

蘇格明白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如果三個月內,或者花光貸款前,他找不到組織,那也是他以後的樣子。

反抗敵人,就意味著反抗這個時代——早在住進露盈庭時,蘇格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一直逃避去想。

他不知不覺走上坡,離開了地下通道。

天黑了,刺目的光汙染中飄蕩著各種全息影像,他頭上是廢棄停車場的標識。

視界顯示的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同時還有幾條提示,他身處於高風險區,治安混亂,安全局出警的優先級也排在低位。

這是泉津道西側,伏雪區與重明區的交界處。潁川市是宗教自治城邦,單單伏雪區的頂部就有四座寺院,而重明區是包括安全局在內的諸多國家機關所在之處,這片交界處就是兩個城區之間的緩衝。

加上六欲天那一次,這是蘇格第二次深入高風險區,此刻他心裡卻沒有恐慌。

比起那些讓他感到無力的敵人,遊蕩在灰色地帶的不法分子至少有機會對抗。

沈珂走向停車場外的自動售貨機,要了瓶汽水,等待時她轉頭問蘇格。

“你是有什麼舊病嗎,還是說冬眠後遺症?”

“沒。”蘇格移開話題,“對了,你給我付了藥費?”

“小錢,算中介費裡。”吧嗒一聲,沈珂打開汽水遞給蘇格,“來一罐?”

“不用。”

蘇格說完就感覺餓了,他昏迷了十幾個小時,還沒吃一點東西,於是到售貨機前點了一瓶水和一份他吃了半個月的糜狀物,這次是硬質的便攜款。

沈珂放下汽水,手指揩乾淨嘴角,然後看見蘇格揭開一角麵罩,把口糧塞進去,草食動物反芻般地咀嚼著。

她就這樣看著蘇格把一塊口糧吃完,當他掰下第二塊口糧繼續機械地往嘴裡投送時,她終於忍不住問:“你就這樣吃?”

蘇格拿口糧的手停在嘴邊,“該怎麼吃?”

“你……”沈珂看向蘇格沒有腦機的前額,“算了,你等我一會。”

……

蘇格目送沈珂穿過街道,消失在前方大廈底部的夾縫中。

他坐在長凳上,吞下最後一口食物,拉下麵罩,把包裝扔進鐵皮箱。

隨後他捋起夾克的衣袖,打量著從腕部到手掌裹覆的亞光黑色外骨骼,握拳、鬆開,從掌心到手背。

就算腦袋還在脹痛,與蠱雕連接時那種感覺仍讓他迷戀。

他感知到了人類感官無法察覺的大量信息,預知了對手的動作,這讓他有種自己已經化身超人的錯覺。

一件來自上世紀的退役軍用外骨骼,就已經讓他身體孱弱的他強大到如此地步,現在那些被管控的尖端科技又是怎樣的?

地麵映著遠處藍紫色黯淡霓虹光,幾道極長的影子出現在巷口。

蘇格轉頭一看,巷口出現了三道人影。

同時,巷尾的方向也傳來聲音:“阮醫師丟了東西,是不是你拿了?”

蘇格回頭一看,黑暗裡浮現出兩道人影,身上拚湊著各種義體,他緩緩站起身,警惕地問:“你們問我?”

這幾名不速之客並不回答,隻是沉默地逼近過來。

是那個黑醫生的人。

蘇格不動聲色地把手插進衣兜,握住手術刀。

隻為了一件手術刀,不至於這麼大動乾戈,“阮醫師”的目的很明顯,就像她在治療室外說的那樣,她想要他的身體。

他眼神掃過逼近的五人,思索對策。

以他現在的狀態,沒法和蠱雕建立連接,就算連接了蠱雕,僅憑一柄手術刀也無法造成足夠的破壞力,而一旦他再次昏厥,下次醒來,說不定就是在貨架上了。

他瞄了一眼身側的牆壁。

作戰模式下蠱雕能在牆上攀援,他不確定現在能不能行。

但隻是猶豫了一瞬間,他就往前衝刺,向上一躍四米高,腳踩牆麵的摩擦力又讓他往上竄了一米多,攀住無人機停放貨物的平台。

手掌隻是搭住平台邊緣,仿生剛毛提供的摩擦力就吊住了蘇格的身體,他把另一隻手掌和腳尖貼緊牆麵,身體立刻保持了穩定。

身下的鐵皮箱發出巨響,淩亂的腳步踩過垃圾,黑醫生的人發出陣陣喊叫。

蘇格手腳並用,飛簷走壁,借著窗台迅速爬到三十米高的樓頂,大廈間的高樓風呼嘯而過。

翻越上方的粗大的通風外管,樓頂又是都市的另一片地麵廣場。

身後的腳步緊追不舍。

蘇格穿過霓虹閃爍的門店,花壇間的音樂噴泉。

又進入另一條巷道,攀上鏽蝕的牆梯。

燈火與黑暗幾度周轉,身影前後追逃。

……

蘇格抓住樓頂邊緣,翻越時用力過猛,在地上滾了一圈。

幾塊發黃的泡沫板被他撞出去,穿過半空中巨大的散花天女投影,落向街道。

他趔趄一下,停住腳步,四顧尋找逃脫路線。

左上方傳來一聲呼喚。

“過來!”

蘇格轉頭看見沈珂站在另一側高樓邊緣的平台上,她腳下的金屬橋架距離這邊差不多五米。

如果她有惡意,在自己昏迷時就有機會下手。

蘇格沒怎麼猶豫,後退了一步,助跑,跳躍,攀住金屬橋架,追兵已經追到他身後的樓頂上。

沈珂拉起蘇格的手,就蘇格借力往上爬時,她卻沒讓他借力,俯視下來,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

蘇格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了將軍。

現在的情景和當時如出一轍,將軍也是在他無暇思考時博取了他的信任。

“要不要來把刺激的?”她說。

蘇格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向下跌落。

沈珂也隨之一同落了下來,雙腳踏住金屬橋架邊緣,從背後抱住了蘇格。

她的灰風衣唰一下挺括,延伸,被她背後伸出的合金骨架撐開,在高樓風中鼓起。

灰翼在鋼鐵叢林間展開,穿過大廈的間隙,飛越交錯的空軌,衝進各色巨型投影。

蘇格跌落到穀底的心猛地被拉了起來。

光影在他眼中變幻。

強風撕扯著麵罩,耳邊的廣告、音樂和渦流噪聲一閃而逝,他幾乎隻能聽到身後獵獵的響聲。

……

露盈庭公寓,樓頂。

風機排成陣列,發出巨大的嗡鳴聲。

沈珂收起風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還沒緩過勁的蘇格。

“上午還能贏秋良龍治,現在怎麼路都跑不利索?我還以為你會把他們解決了。”

“狀態不好。”蘇格坐在通風管道上,胸口起伏,“那個阮醫師……”

“阮秋恒以前也不掙這種錢,沒想到現在她學聰明了。”

她像是在諷刺又像是在說真心話,說著,她遞出手裡的塑料袋。

“涼了。”

蘇格接過塑料袋,裡麵是一盒餃子。

他愣了一下。

“我以為這個已經被淘汰了。”

“是啊。”

沈珂甩了甩手,仿佛要揮散殘留的餃子味,手指一彈,又咬住一根煙。

蘇格沒看到筷子,猶豫了一下,摘下麵罩,拿起一個餃子,咬了一口,大蔥肉餡的,麵皮、油脂、肉餡、蔥絲的纖維,各種味道和口感層次分明,在咀嚼間和唾液逐漸融合。

沈珂轉過身,指尖彈出火焰,衣角被風機吹得搖晃。

蘇格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餃子。

沈珂輕笑一聲。

“等你裝了腦機,就不至於這麼慘了。”

蘇格打了個嗝,搖搖頭。

“我不用腦機。”

“為什麼?”

“總覺得不太真實。”蘇格沒法告訴她真正原因。

“什麼是真實的呢?”

沈珂吐出輕煙。

“靈境已經發展人無法理解的程度,你知道它的一切都是數據構成的,就像你知道現實裡一切都是基本粒子構成的,又有什麼區彆?”

“你感受到的,就是真實的。”

“也許吧,我不了解虛擬世界。”

“那是更高的世界。就像佛經裡的他化自在天,人心相互感知,隨意享受欲樂,男女相視就能歡愛。”

她看了一眼蘇格,二人視線相交,又錯開。

蘇格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一閃而過的眼神忽然讓他心跳加速。

“我先回了,下次有生意,記得再找我。”

她掐掉煙,走向樓頂的門。

“等等。”

蘇格起身叫住了她,她偏過頭。

“怎麼?”

“還有生意,我要訓練意識錨的設備。”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

她勾起嘴角。

“意識錨的話,其實有速成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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