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入內門(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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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柳觀春本就在妖域住過許久,多年沒有下山,如今重臨故土,心裡還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這裡應該算是最像家的地方。

柳觀春手持尋劍羅盤,看到指針飄忽不定,知道附近暫時沒有遺劍的動向。

思來想去,她還是回了一趟從前住的草廬。

木屋早就被生長極快的藤蔓雜草包裹,入目皆是綠意,仿佛已經融入了山色。

柳觀春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一時無言。

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以前用過的鍋碗瓢盆從屋子裡挖出來。

自己用過的東西早已長滿了斑駁的青苔,柳觀春的心裡生出一點點煩悶。

從前一個人住的時候,柳觀春白天會進山采集能夠驅妖避鬼的藥材,或是挖那些擁有靈力的紅色礦石。

這種妖域獨有的礦石碾出的粉末,再混上墨水畫出的符籙,用於伏魔,功效很強。

那些日子雖然艱苦,但柳觀春不必和修士打交道,四處經營人脈,倒也還算安逸得趣。

隻是這麼多年沒回來……

柳觀春看著早已與山林融為一體的小木屋,輕輕歎氣。原來,這裡的小家也不屬於她啊。

柳觀春沒有過多逗留,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背著一把豁口腐朽的銀劍,跟著手中羅盤的指引,繼續往山中行去。

許多沒有宗門的野修會像柳觀春這樣,用尋物羅盤尋找那些前輩戰損隕落後留下的法器,留作自用。

隻是這種事極其耗費精力,有時可能十天半個月都找不到一樣法器。

特彆是妖域遼闊,瘴氣叢生,柳觀春行走其中,必須格外小心。

她記得,妖域左邊與幽冥魔界接壤,右邊與繁華人間相連,可謂是修士出入兩界的要塞。

妖域到處都是亭亭如蓋的鬆木,懸崖峭壁上也布滿了乾枯許久的藤蔓,遠處的山崖還懸掛著幾個巨大的蜂巢,黑峻峻的影子籠罩下來,像是空中浮著幾個漆黑的太陽。

那是蜂妖留下的舊巢穴。

有時蜂妖搬家匆忙,還會有甜津津的崖蜜留在舊時的六角蜂窩中。

柳觀春想了想,並指驅劍,運起劍器。

有靈力在劍身運轉,長劍很快就變得淩冽,銳不可當。

不過轉眼間,劍刃劃開蜂巢,一灘灘蜂蜜從天而降。

柳觀春高興地舉起瓦罐,裝了滿滿一罐蜂蜜。

從前想要得到蜂蜜,柳觀春還得將鐮刀一次次拋向蜂巢,如今有了靈氣,做事可方便多了。

沒等柳觀春享受勝利果實,身後倏忽傳來“斯斯”的喘聲。

一大團黑影擊電奔星地襲來。

沒等它裹住柳觀春,柳觀春瞬間拋開手中蜜罐,將手中幾張畫好的火符,以手掌快速打出去。

符籙上的墨筆有靈力驅動,很快變得柔軟,那些墨跡像竹節蟲一般,挨個兒爬出黃紙。

墨字在空氣中亂扭,很快便被磅礴的劍氣催動,於空中自燃,湧出熊熊大火。

六張火符燒出的青紅色火焰,將那隻來勢洶洶的大妖團團圍住,照亮它如同小山似的身軀。

也是這時,柳觀春才有機會看清它的模樣。

這是一條身形巨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巨蟒。頭上生著怪肢,像人足,又像是龍角,凹凸崎嶇,渾身堆疊的鱗片,在火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輝。

它生有一雙猩紅的豎瞳,眨動時,竟連眼瞼都沒有。

蛇目大如紅燈籠,在漆黑的山林間,灼如紅日。

蛟蛇不過原地盤踞一瞬,四麵八方竟已經漫出濃烈到足以讓人感到窒息的妖氣,這樣凶險慘烈的狀況,柳觀春還是第一次見到。

再怎麼看,這一隻妖怪也遠遠超過柳觀春的認知範疇,她從未見過如此妖力鼎盛的怪物!

這一條蛇蛟,絕非泛泛之輩。

柳觀春肝膽懼寒,她的掌心沁滿熱汗,連握劍都打滑。

但她還是不能太過慌張,依舊取尋劍羅盤去試探大妖的實力。

但下一刻,令柳觀春最感到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妖怪近在咫尺,可羅盤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要麼就是山精野怪太過低階,羅盤不屑感應;要麼就是大妖突破了羅盤的境界界限,羅盤根本感應不到。

可是這樣等級的大妖,早就被封在幽冥之外,又怎會闖進妖域?

柳觀春心生警惕,她下意識想要給玄劍宗發消息。

隻要將傳信的千紙鶴送進內門,自有前輩回來處置大妖。

可妖蛟原本還算警惕,偏偏在低頭的一瞬間,像是被柳觀春身上什麼刺鼻的味道刺激,它忽然蛇瞳圓瞪,張開獠牙,在人前露出凶相。

“斯——!”

妖蛟抽動纖長的蛇尾,轟隆一聲撞向柳觀春。

蛟尾的鱗片便是武器,每一片都堅硬如鋼鐵,所及之處,山石崩裂。

柳觀春心知肚明,蛇尾這樣大的力氣,若是揮至人身,不必直接觸碰,僅僅是鱗甲帶起的罡風,都能將肉眼凡胎的人身瞬間撕成碎片。

幸好柳觀春反應敏銳,很快執著長劍淩空躍開,後撤了一步,避開襲擊。

妖蛟撲空,它怒不可遏。

眨眼間,妖蛟朝著柳觀春所在之處噴出成團的毒液。腥氣頓時彌散開,兩側的鬆木長草頓時摧枯拉朽一般粉碎成粉屑。

柳觀春沒有遮掩口鼻的法器,她不慎嗅到一些毒氣,妖蛟獨有的麻痹毒素幾乎無孔不入,侵入她的體內。

柳觀春逃跑的動作漸漸慢下來,她有些力不從心。

沒等她從袋子裡摸出傳信紙鶴,鱗尾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空掃來。

“嘩啦!”

柳觀春的腕骨被刀刃一般的甲片割傷,剜開巨大的口子,鮮血泊泊湧出,像是一條條血線,濡濕了一整張紙鶴。

柳觀春的手腕筋脈給妖蛟割斷了,她拿不起劍,更彆說撿起紙鶴。

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也隻能打開紙鶴的留影功能。

紙鶴華光大盛,徐徐展開,將眼前的景象逐一記錄在內。

柳觀春強行撐起身體,長歎一口氣。

若是想尋人幫忙,恐怕這封紙鶴得發給內門的師兄、師姐們,她狼狽受挫的樣子,會被留影清晰記錄,供那麼多人觀瞻欣賞……

想起來還真是丟臉。

但生死關頭,柳觀春也顧不上這些。

她隻盼著自己的人緣這麼差,師兄姐們也會點開她的紙鶴,不然她今日恐怕真的要死在這裡……

紙鶴記錄好眼前的畫麵後,柳觀春又在收件人那一欄,多添了江暮雪的名字。

大師兄雖性情孤冷,但他對待內門弟子還算關懷備至,凡是同門向他請教,他都會抽空指點。

柳觀春答應過唐婉,不會接近江暮雪。

但危急關頭,她最先想的是自己活下來……

隻要能活下來,她決不會再聯係江暮雪。

今日是個意外。

做好這些,柳觀春再次咬牙爬起來。

她從水晶珠裡摸出一顆療傷的藥丸,咬碎了咽下,試圖用靈力修複斷裂的經脈。

可她的境界太低,吃再多的丹藥也是徒勞無益,除非就地打坐調息,借助天地靈氣療傷。

大妖近在咫尺,若不是柳觀春順勢滾進一道狹窄的石縫,她早就葬身蛟腹,哪裡還有時間傳信。

可這一座山峰禁不起妖蛟劇烈的碰撞,很快就要崩塌。

留給柳觀春的時間不多了,她必須撐到援軍來臨的那一刻。

思及至此,柳觀春眉眼凝重,最終她從珠子裡摸出一把止疼的丹丸,統統塞進嘴裡。

若是無知無覺,她就能強行拿劍迎敵,再撐上一刻鐘。

但是這樣做,也有極其慘烈的後果。倘若柳觀春不慎心脈受損,力有不逮,偏她還不自知地纏鬥下去,那麼反噬之力將會損傷她的五臟與四肢。

等止疼的藥效過去以後,柳觀春的髓海會如火燒灼,她的軀體會如重斧劈砍。

那時候,柳觀春將置身煉獄,痛不欲生。

可眼下這種情況,她還有什麼選擇?

必須賭一把。

柳觀春握住手中銀劍,掌心用力之時,鮮血亦噴湧而出。

她的意識變得迷離。

血液滴落之時,劍勢裁風,竟讓柳觀春無端端召出雪靈根的靈域。

霜花遍地,銀花火樹。

如潮湧至的風雪,霎那形成一股白色的巨浪,湧出石縫,襲向遠處蠢蠢欲動的妖蛟。

不知大妖為何看到這一股風雪,竟發出又驚又怒的嘶吼。

它更為憤怒地卷上柳觀春,石破天驚的一道衝擊,自柳觀春的靈台,兜頭覆沒。

她高舉起銀劍,努力擋住頭頂猛烈的煞氣。

可柳觀春不過是個築基期的小弟子,能夠擋住這一襲擊已是不易,想要克敵製勝,確是有些癡人說夢。

她咽下一口唾沫。

鼻腔已有綿綿的痛感襲來,柳觀春不用看都知道,定是流了很多的血。

偏偏這隻妖蛟不以常理出牌,趁著柳觀春抬劍格擋的時候,它竟故意抖開長尾,從後方偷襲。

柳觀春不過孤身一人,如今背腹受敵,隻能硬生生受著。

她感受到一股強勢的衝擊,自她的脊背鑽入。嘩啦一聲,裂開她的衣帛,貫穿她的胸膛。

不痛,但手腳更加用不上勁兒了。

柳觀春瞠目結舌,她低頭,還能看到一截摻雜血肉的蛇尾在得意地扭動。

沒力氣了。

少女的手臂頃刻間垂落。

哐當一聲,銀劍上的靈氣印記也消散無蹤。

就連柳觀春好不容易爆開的靈域也變得寂靜。

柳觀春口噴殷紅的血液,她癡癡地按上胸膛,拚儘全力拔出那一截蛇尾。

她的耳朵也變得鈍鈍的,好似什麼聲音都聽不清了。

她的眼睛忽明忽暗,有時能看到張牙舞爪的蛟妖,有時隻能看到一片雪白的原野。

柳觀春的記性不算差。

她想,這可能就是人死之前的走馬燈。

她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回想起了江暮雪的幻境。

那個她曾經快樂生活過七年的地方……

柳觀春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點笑意。

隨後,茫茫大雪,淹沒了她。

江暮雪今日並不在玄劍宗中,他奉掌門唐玄風的命令,前往甘露宮、道宮這兩大外域法門,交換雙方的一些術法秘籍。

兩地互通有無,也算是結宗門之好,互幫互助,共赴仙途。

然而,沒等江暮雪備好送書的靈獸,他那一縷被涼風吹拂的長袖竟金光一現,飛出一隻傳信用的千紙鶴。

千紙鶴汙濁不堪,飛舞的動作也很笨拙難看,想來傳信的弟子修為並不高深。

這是內門弟子發來的傳音紙鶴。

尋常的紙鶴,其實並不會傳到江暮雪這裡。

但這一隻紙鶴,因為承載了修士的痛感,浸透了修士的血液。

弟子在性命攸關的時刻,發出急信,江暮雪方能收到。

送書一事在即,江暮雪抽不開身。

他輕皺了一下眉峰,猶豫一瞬,還是點開那一隻千紙鶴。

很快,他在留影的光幕中,看到與妖蛟搏殺的少女。

女孩的手腳筋脈儘斷,白色素衫上滿滿都是緋紅。

她渾身染血,氣息奄奄,卻仍用精血蘊養法陣,企圖與大妖拚死一搏。

柳觀春站在風雪靈域中。

紅色的發帶自她烏黑的雙髻垂落,迎風飛舞,她的背影清臒瘦弱,執劍的手臂伶仃……當她負隅頑抗,使出北鬥七式、焚焰十七式,一招一式,都是前輩的教授與指點。

利落的劍招中,隱隱蘊含與江暮雪一脈相承的凜冽劍風。

柳觀春將他的教誨銘記於心,生死關頭,她想用白衣師兄所授的劍術,殺出一條血路。

在這一刻,江暮雪難得泛起了一絲悲憫。

猶如心上紮針,牽纏出的細細隱痛,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待江暮雪看清了那一隻大妖,他不由怔住,鳳眸微闔。

這一隻妖蛟,早在十年前,被江暮雪取了內丹,鎮壓於外域。

妖蛟能幻化成真龍,體內會有兩顆內丹,雖說取走一顆,不至於喪失性命,但也能讓它實力大削……這樣一隻傷痕累累的妖蛟,又是如何逃脫江暮雪的封印,回到妖域的?

江暮雪不免想到十年前,唐婉危在旦夕,牽動同心咒,連累他靈域碎裂,修為大減。

江暮雪為了救活唐婉,奉命下山,取妖蛟內丹,為她修複心脈。雖說多年過去,同心咒已除,而江暮雪也早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戰勝那一隻有千年修為的妖蛟,他又是如何在重傷的情況下回到玄劍宗……

如今能夠解開江暮雪布下的封印,再將妖蛟引入妖域的人,唯有服用了妖蛟內丹的唐婉。

江暮雪心中有數。

他的伏雪劍似是感受到主人心情不佳,凝結出晶瑩的霜花,轉瞬融化。

江暮雪將送書一事交付給信賴的師弟,思索一會兒,還是提劍,上了一趟唐婉住的玲瓏小院。

玲瓏小院,山泉養育著不畏風雪的芙蕖。

山風送來尖尖荷花的幽香,沁人心脾。

唐婉一邊喝著蓮子羹,一邊點開求援的紙鶴。

她不過看了一眼,手掌就攥緊了紙張,用力捏碎這一隻傳信的紙鶴。

今日江暮雪外出護送秘籍,不在宗門,便是柳觀春向仙宗求援,也沒人能救下她的性命。

畢竟唐婉為了一招致命,特地選了那一隻尚有五百年道行的大妖。

她不信,一個築基期的小弟子,還能降服一隻能夠生吞金丹期修士的妖蛟。

柳觀春要死了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唐婉的心氣順了。

可沒等她得意多久,門簾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威壓震開,珠串斷裂,玉珠落在地麵,發出清脆的響動。

這是元嬰期大能散出的威懾力。

而宗門之中,能擁有這樣全盛劍氣的修士……唯有江暮雪。

等那一襲白衣邁進門檻,唐婉小聲問:“何事讓師兄如此動怒?”

江暮雪一雙清冷鳳眸睥來,麵上無喜無悲。

“為何要針對柳觀春?”

男人的語氣平緩,並不見怒意,像是隨口發問。

可唐婉知道,江暮雪不關心世間萬物,她甚至都鮮少從師兄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可今日,江暮雪居然親臨她的玲瓏小院,他為了柳觀春,特地前來興師問罪。

唐婉心中惱火:果然,江暮雪連那個賤人的名字都記在心上了!

唐婉再如何不甘,臉上也不會顯露分毫,她佯裝無辜地道:“師兄說什麼?婉兒不懂。”

江暮雪濃睫輕掃,淡道:“你應該清楚,妖物也會儲藏記憶,我若是想知真相,大可試著搜一搜妖蛟的妖識,看看它還記不記得你。”

唐婉頓感毛骨悚然,她做事手腳不夠乾淨,確實忘記消除妖蛟的記憶了,若是讓江暮雪發現,她故意誘妖入域,她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唐婉手足無措,她咬緊下唇,隻能含淚道:“師兄,我才是你的親師妹,她不過是外門升上來的弟子,你為何關心一個資質普通的凡修?”

她聲聲控訴,眼淚滾落,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可江暮雪本就情意澹泊,他並不會被唐婉的眼淚欺騙。

江暮雪冷道:“唐師妹,我也是凡人出身。凡修,並不比靈修低賤。”

隻不過江暮雪升階太快,宗門弟子早忘了,他並非出生仙山,原本也是人間的凡人。

唐婉受驚,她急忙辯解:“師兄,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暮雪卻不聽她多言,他掌心攤開,殺氣騰騰的伏雪劍受到感應,飛速橫進劍君的掌中。

“告訴我,妖蛟身在何處?”

江暮雪隻收到了柳觀春的求援信,可妖域不在仙宗的掌控之中,他無法溯源追蹤。

單憑留影畫麵裡的場景,又難以分辨柳觀春所在方位。

要是想儘快救下柳觀春,江暮雪隻能依靠唐婉給的訊息。

唐婉此時不語,明顯是想袖手旁觀。

江暮雪的語氣不由重了一分,“欺辱同門,便是掌門之女,也要受三十記鞭刑。”

江暮雪言出必行,他不會對任何人心慈手軟。

唐婉已經剔除劍骨,若是再受三十記鞭刑,恐怕連最後一點靈力都不剩下了。

她不敢再抵抗,隻能垂頭,道:“在忘憂林中……”

唐婉一邊哭,一邊拉著江暮雪的衣袖。

“師兄,你信我,我隻是看她平日行事任性,為人驕矜,想用此事嚇嚇她,我沒想傷她性命。”

可唐婉不知的是,聽到這句話,江暮雪的神色卻愈發冷峭。

有那麼一瞬,他好似明白了,為何柳觀春每每見到陪練的師兄就欣喜若狂;為何對他這樣尋常的陪練弟子也百般討好;為何受到傷害,被江暮雪用本命劍搡開,她也半點脾氣都不敢有。

若柳觀春那樣卑微,任人推搡、任人踩踏、任人辱罵,都算是行事太過任性……那她的日子,未免也過得太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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