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秋是被熱醒的,一頭一臉的汗,伸手一抹,後脖頸亦是一片水濕。氣得小腿往後一蹬,給了某人一腳。
掙開熱烘烘的懷抱,掀開被子,邱秋撐著胳膊想起來擦擦身子、看看幾點了。
她睡覺輕,窗簾是褚辰專門讓婆婆從滬上寄來的厚呢絨做的,遮光避音效果不錯,不拉開是瞧不見天光的。
被她一折騰,褚辰也醒了,“要上茅廁嗎?”說著話,已拉開了燈泡。
邱秋抬手遮光,眼睛不適地閉了閉。
燈亮了,褚辰自然也就瞧見了她汗濕的額發,摸了摸,熱汗見風,肌膚一片浸涼,睡衣潮潮的:“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邱秋放下手,白眼翻他:“抽空把雜物房收拾出來,晚上你睡那。”一字一字說得極慢,帶著晨起的微啞,軟糯糯的似含在嘴裡的紅糖糍粑。
“休想!”褚辰恨恨地點了下她的鼻尖,取來衣服給她披上,拿起枕邊的手表瞄了眼,五點零幾,“隔壁桂花嬸可是咱寨有名的大喇叭,你想讓她跟全寨的老少說,‘哎呀,邱大夫跟褚主任鬨彆扭,都分房睡啦’……”
學的惟妙惟肖。
邱秋瞪他,鬼心眼一遝!誰不知你上班忙,日升而出,日落還不見歸呢。而她懷著身孕,不要早睡?由此,哪不能找個分房而居的理由?邱秋不止一次後悔,當初咋就一時想不開,挑這麼個人嫁了?!
褚辰失笑,哪有兩口子分居的,又不是感情不好。小妮子脾氣擰,得緩著來:“你看俞佳佳和邱誌勇,哪天不是寨裡大娘小媳婦們嘴裡的談資?”
俞佳佳跟褚辰一樣,都是從滬上過來下鄉落戶的知青。因為成分不好,回城沒她、招工沒她、工農兵大學更是輪不到她。去年,嫁給了前g委會主任邱老實的大兒子邱誌勇,因為忍受不了邱誌勇的衛生習慣,曾不止一次將他趕出屋子。
邱誌勇——光是聽到這名字,邱秋便嫌惡地擰了眉。
知道邱秋的心結,褚辰歉然地揉揉她的頭,沒再言語,提起竹殼暖瓶兌了半盆溫水,毛巾擰成半乾,探身給邱秋擦汗。
“我自己來。”邱秋要接毛巾,褚辰避開,撥開妻子汗濕的劉海,輕拭臉頰、脖頸、後背……
動作輕柔。
“流氓……”邱秋抓住他投放在胸前的手,氣極,往哪擦啊!!!
褚辰耳尖微紅,看著她似青蛙般氣鼓鼓的粉頰,笑了聲,低頭堵住她紅豔豔的唇。
邱秋捏著他腰間的軟肉,使勁一擰。
褚辰呲了聲,直起身,撩起衣擺,看著她道:“疼——”
那聲音,激得邱秋一哆嗦,小臂起了層雞皮疙瘩,垂眸看去,連個紅印都沒有,氣得她磨牙,一個大男人撒什麼嬌啊!
“大早上的,牙都不刷就……”邱秋紅著臉斥道,“就……”
“就什麼?”褚辰看著她笑。天天喝她煲的湯,內調外治的,身體壯的跟頭牛,口裡哪有什麼異味。褚辰彎腰低頭,鼻尖抵著她的鼻尖,輕啄了下紅唇,逗她:“我不嫌棄。”
“我嫌棄你!”為了強調她有多嫌棄,邱秋一把將人推開,吐著舌頭扇了扇。
褚辰愣了愣,再也忍不住,身子一歪,倒在床上,頭枕著她的腿,一手捏著水濕的毛巾,一手捂著眼“哈哈”樂個不停。
邱秋推他,不讓他挨,笑、笑,有什麼好笑的?
他偏不,毛巾隨手往床頭櫃上一甩,雙手環抱住她的腰,臉貼在她小腹上,悶笑不止:“哈哈……秋秋,你咋這麼可愛呢?哈哈……”
邱秋掙不開,氣得去扯他的耳朵,耳上的傷疤就那麼落在手中。
腦中閃過一幕幕過往。
1970年工農兵大學第一年招生,需群眾評議、基層推薦、公社初審、區裡再審、身體初檢,然後由縣裡和學校招生人員定名單、正式體檢、正式填表。
群眾、大隊、公社、區裡、縣裡、學校,六道關卡,每一關都有人不停地刷下來。
褚辰一路過關斬將走到最後一步,見了學校招生人員,通過正式體檢,填寫了表格,用知青們的一句話,出頭了,保穩!
懷著激動喜悅的心情,褚辰急切而渴望地盼著入學通知書的到來。
然而,直到八月底,附近大隊的知青拿著通知書都要出發了,他的通知書還不見蹤影。
時任月亮灣大隊大隊長的邱爺爺,帶他去縣裡找知青辦兼招生辦主任,這才知道,再次複審時,他父親因政治問題,月初已下放農場,奶奶也因海外關係,被安排在街道辦清理廁所、打掃大街,而他則因隱瞞成分,將要接受處分。
褚辰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便迎來了邱老實等人的抄家毆打。
頭破血流,右耳撕裂,一身狼藉。
事情發生在雨夜,邱奶奶腿腳早年受過傷,不便前往,邱秋被爺爺叫去,幫忙處理傷口。——那是邱秋第二次見他。
十月,邱秋所在的縣高中放秋收假,邱秋回來在醫務室幫忙,一個月,褚辰被人背著送來了兩次。
一次,為了多掙點工分,鐮刀揮得快了,傷著腿。第二次,帶牛翻田,牛被邱誌勇手裡的鞭子驚著,飛奔中拉著他拖行了一百多米,黃豆根根從身上劃過,道道是無皮的血痕。
兩年後,邱秋高中畢業,從縣城回來,乘船穿過月湖。彼時,天色有點晚,為了抄近路,邱秋從湖邊斜插穿過寨外的門前壩水田,卻在拐彎後經過一棵六七丈的槐花樹時,嚇得驚聲尖叫。
那裡吊著一個人!
人被來接邱秋的爺爺抱放下來,馬燈一照才看清是誰——褚辰!
一番急救,緩過來了,邱秋卻氣得連甩他兩耳光。
被打了也不吭,躺在地上,微闔著眼,一身暮色!
看著地上活著猶如死去的人,邱秋忍不住掉了眼淚,她忘不掉,第一次見麵,十六七歲的少年,白襯衫紮在黑西褲裡,身高腿長,衣袖半挽,腕上銀色表盤在陽光下閃著點點灼目的白,一雙瑞風桃花形態的眼,微微一眯,眼尾細長迤邐出一抹清澈的溪流,似笑非笑翹起的唇角,端的是——意氣煥發、神彩飛揚!
人被爺爺背回家,奶奶燒了滿滿一鍋開水,爺爺兌好水,拿了已逝邱爸的衣服,讓他去洗澡。
喚不動,放下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無知無覺,屏避了外界的聲音。
邱秋開了瓶奶奶熬製的辣醬,讓爺爺幫忙撬開嘴,往裡塞了滿滿一大勺。
有反應了,人咳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市造紙廠缺原材料。”說罷,邱秋晃了晃手裡的辣醬,繼續一字一字道,“同學老師,縣商業局 家屬院裡的幾位叔伯阿姨都喜歡吃我家的辣醬。”
身上一涼,邱秋從往事裡回過神來,低頭才發現,身上汗濕的睡衣已經被褚辰這個壞家夥快手快腳地脫下了。
“乖,就快好了。”褚辰輕吻下妻子的麵頰,抖開水藍色棉布睡衣,飛快地給她穿上,扶著她的背往下躺道:“時間還早,再睡會兒。”
“幾點了?”邱秋探身想拿表看看。
褚辰眼疾手快,一把抓起,看了眼,放進大褲衩的側兜裡:“五點零二,再睡半小時。想吃什麼?”
“上班前,你不是還要去趟茂林大隊嗎,快走吧。等二妮過來,我們煮粉吃。”
給妻子調整了下枕頭,掖好被子,褚辰不放心地叮囑道:“你彆動手,讓她做。”一個月10塊錢,幫忙做做家務帶帶昭昭,他給的不少了。
邱秋揮揮手,知道了。
結婚幾年,褚辰總有種緊迫感,工作太忙,相處的時間太少!單手撐在枕邊,對準紅唇輕咬了口。
一擊便走!
抱起要穿的衣服,拉滅燈泡,飛快出了臥室的門。
邱秋扯了下旁邊他的枕頭,想砸他,成天咋跟狗似的,逮著人不是咬就是纏著不撒手。
堂屋裡褚辰穿好衣服,換上皮鞋,輕輕推開西屋的門。
“阿爸~”昭昭一骨碌爬坐起來,揉著眼睛,含含糊糊叫了聲。
褚辰忙拉開電燈,撩起帳子:“爸爸吵醒昭昭了嗎?”
昭昭一頭撲進褚辰懷裡,急急地催道:“茅廁、茅廁。”
“好好。”褚辰應著,扯了條薄毯給小家夥裹上,抱著快步出了門。
熹微的晨曦刺破長夜的帷幕,露出一片紮染的白,似一柄柄要遠航的蒲公英。
白露已至,山間的清晨,涼意入膚,已微有刺寒感。
大隊長銜著四寸長的葉子煙杆,背著手,從一塊塊山石砌起的院壩前經過,瞅見褚辰抱著昭昭從茅廁出來往屋裡走,揚聲招呼道:“褚辰起來啦。”
褚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大伯,下田嗎?”
“去山上的高坡田看看,田土乾的咋樣?”
“昨天剛放了水,怎麼也得晾個四五天才能收稻吧?”
大隊長在竹笆門前站定,眉間蹙起幾道豎紋:“誌傑一大早過來說,往後七八天,都是好晴天。”山間多雨,誰知道七八天後,天氣如何?秋收可是大事,錯過晴天,這一季要糟踏多少糧食。
誌傑是邱誌勇的弟弟,在縣裡上初中,他們小叔是縣氣象局裡的乾部,他既然這麼說,消息多半是準的。
“那是得抓緊收割。”
“嗯,我去看看,若能行,明天就開鐮。”大隊長走了幾步,想到什麼,又回頭道:“昨天抓的稻花魚,邱秋沒要,隻讓二妮挑了幾條黃鱔,那玩意兒泥腥味重,需重油重辣,她懷著身子可不敢吃那麼辣。回頭讓二妮去我家拎兩條鯽魚燉湯,給邱秋好好補補。”
邱秋這一胎從懷上的第6周就開始孕吐,一直到前兩天滿了12周才止住,食譜裡是得添些魚肉:“好,等會兒我跟二妮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