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雁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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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很安靜,連鳥叫聲都似乎聞不見。

謝觀憐從小橋上走來,詫異地眺望遠處。

沒想到這裡竟會有一間,修葺典雅的竹林小舍。

她睨了眼剛掉在石板上,還沒化的雪堆,捉起裙擺朝著前麵的竹舍拾階而去。

剛才聲音是從此處發出的,她還以是沈聽肆在此處,結果令她失望的是,門雖是敞開的,但裡麵並無人。

空蕩的房中隻有一套掛在木架上的灰白僧袍,以及一串泛著玉澤的佛珠。

僧袍擺有深色的水漬,應該就是剛換下來不久。

她猜測他還在此處,欲去其他地方尋人,轉身卻冷不丁被身後悄無聲息立著的人,嚇得往後退了步。

青年佛子雙手環抱,長身玉立地倚在竹門上,眺起清冷的眉凝著她,皮相仍舊溫慈,卻因眼尾沾薄薄的粉痕,無端多了幾分妖冶。

也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悄無聲息得似鬼魅。

謝觀憐看清是他,眼中瞬間盈出明豔的光,似看見他很是歡喜。

“悟因法師!”

沈聽肆聽著她壓不住雀躍的腔調,神色不變,漆黑的瞳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檀越怎會在此處?”

聲線隱約透出剛睡醒的淡淡虛啞。

這種聲線……

謝觀憐耳根忽然紅了,垂頭小聲道:“其實我是來找悟因法師的。”

“找我?”他越過她走進去,取下掛在木架上的佛珠戴上。

謝觀憐悄然撩開眼皮,目光跟著他的一舉一動難以移開目光。

她最愛看佛子手持佛珠,也愛看攥緊珠子泛白的指尖。

尤其是失控時不經意將珠子扯斷,那些四分五裂的碎珠落地聲,她最喜歡聽。

身後的女人沒有回應。

沈聽肆側首,看見她目光落在剛才戴上的佛珠上,半臉腮透赤,甚至連呼吸都不如方才平靜。

這種眼神這些年他見得並不少,甚至能一眼辨彆出她對自己有渴望,但又與彆的女子不同,不僅是渴望,還夾雜著古怪的癡迷。

他下意識蹙眉,遂又鬆開,腔調微淡地提醒她的目光已越界:“檀越。”

謝觀憐目光不舍的從他戴上的佛珠上移開,抬眸望向他,熟練地露出無辜之色。

他神色淡淡的與她對視。

謝觀憐眼含歉意,指了指他胸口的佛珠,小聲道:“抱歉法師,我是瞧著您胸前的那串佛珠很眼熟,沒有冒犯您之意。”

柔軟的語氣地透著小心翼翼,眼眶天生帶著水盈盈的濕潤,望向人時如裡麵藏著一彎明月,很難使人去指責她。

沈聽肆長睫覆下,視線掠過佛珠,語氣溫和如常:“無礙。”

慈悲之人哪怕被人冒犯了,也能維持應有的矜持與溫順。

謝觀憐心中對他越發喜愛。

見他脾性很好,她繼續往下試探:“不瞞法師,未嫁人之前,我也有一串這樣的佛珠,不過後來斷了,說來有些緣分,斷的那串和法師的顏色很相似。”

這話不算騙人,以前的確有,也的確斷了,所以她說起來極其自然。

說完後她眨巴眼睫,等著他往下接話。

然而年輕俊美的佛子眼皮都沒顫,神色溫潤地‘嗯’了聲。

看似克己複禮,實則與那日講法是一樣的意思。

你有佛珠與我何乾?

謝觀憐對他的疏離並未氣餒,不覺尷尬,轉過其他話題又道:“其實我來找法師,是因為那日聽了法師的話,回去仔細鑽研佛法,近來有所悟,想與法師探討一番,我所悟是否對。”

話說至他有興趣之事,他眼中才有彆樣情緒。

因他眼中的情緒散得太快,謝觀憐並未看清,以為他又要出言拒絕,正欲啟唇說下一句,結果眼前的青年墨黑的眸子輕壓,泄出一縷清淡的笑。

“好。”

答應了?

容易得謝觀憐麵露詫異,看著前方說罷就已轉身朝著內屋踱步的年輕佛子,暗忖應該是真是答應了。

她白淨的小臉忍不住帶上歡喜,提起微濕的裙裾跟上他。

竹林小舍修葺得分外典雅,陳設整齊,透著簡約的自然美態,連牆壁上懸掛的畫都很應景。

白雪、鬆竹、殘陽,景色相宜。

一扇半人高大、四方工整的窗上懸翠竹風鈴,外麵攜裹一陣微弱的風,風吹鈴響,浸透出空靈。

這地方是真好。

謝觀憐端方地跪坐在蒲墊上,目光忍不住打量周圍,若是沒有看錯,牆上懸掛的那幾副畫都是名跡。

先不論彆的,就算是假的,單論畫功也已是頂尖了。

沒想到隻是後山尋常無人的一間竹舍,竟會掛這些東西,也不擔心有人會竊走。

一杯茶水推放在麵前,謝觀憐收回視線,捧起來柔聲道謝:“多謝法師。”

沈聽肆坐在她的對麵,淡笑問道:“不知檀越是要議說哪一處?”

謝觀憐連忙將那日看的《心經》說與他聽,也將不懂之處指出。

雖此處無經書,但謝觀憐的記憶很好,其實並不愚笨。

那日刻意那般說,原是試探他究竟會喜歡怎麼樣的女子,好對症下藥。

這段時間她發現太過愚笨的女子,他似乎並不喜歡,所以她打算試試偶爾‘愚笨’。

她前麵所言正解,而所疑惑之點亦是經文最晦澀處,他仔細的一一說與她聽。

青年嗓音清冷,講佛法時有習慣會說得仔細些,未了還溫聲詢問她是否明白。

如此體貼,謝觀憐自不會像上次那般裝傻。

她乖乖地點頭,“懂了,因緣和合。”

“嗯,檀越很聰穎。”他眼含讚意地頷首,遂又往下繼續講解。

謝觀憐烏睫微垂地顫了顫,看似認真地聽著,思緒卻已漸漸飄遠,不在悟道上。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見這種神態。

青年溫言細語地講得仔細,完全沉迷於佛經之中,身上的灰白僧袍都似渡上了神性的柔光。

好聖潔的佛子。

她輕咬住下唇,心口不受控地開始發燙。

因她沒有如上次般刻意表現得很愚笨,他講出的話也隻需一遍,她便能快速頓悟給出正解,整場議論過得很快。

直到不經意掃至窗外,睨見幾分日照金山的絢爛,謝觀憐才驚覺時辰已這般晚了。

再晚些時辰下山,恐怕連路都要看不清了。

“多謝法師今日解惑。”她眼含感激,雙手合十對他作揖,“天色也已不早了,今日也耽擱法師許久,憐娘便不再打攪法師了。”

沈聽肆莞爾:“無礙,下山的路滑,檀越小心腳下的雪。”

謝觀憐頷首,手搭在桌案上欲起身,餘光不經意掃到他微微側了下身子。

但當她凝眸看去時,年輕的佛子眸色透徹,似剛才並未動過。

這是防止她再像那次那般‘不慎’腿麻無力碰到他。

謝觀憐心中莫名微霽,老實站起身,對他欠身告辭。

走出小舍,外麵隱約飄著小雪,雪花落在烏黑的長睫上將視線映出暗影。

謝觀憐走上竹木橋,側首看了眼不遠處的竹屋,明眸中洇出淺淺的笑意。

這一趟果然沒有來錯。

他雖看似待人溫和,實則為人很是淡漠,不過也是真的愛好經文,所以每次她用佛經接近他,才次次都會得到回應。

喜歡佛經的佛子。

她壓下眼中浮起的笑,步伐輕快地提著裙擺,一刻也不敢多逗留,趕在天黑之前下山。

赤紅的殘陽往山頭落下半個,天上飄的白絮小雪並未有下大之意,竹屋外的小溪上鋪了一層如蛛網般的冰霜。

沈聽肆將剛才與人講法的經書整齊地放進書架中,放完後隱約聽見一陣呼嘯的虎聲。

不知是誰驚擾了深林中沉睡的猛獸。

白雪皚皚的林中,枝丫上的雪被驚得抖簌砸落在地上。

男人半張臉與半隻手臂被什麼凶狠的野獸啃咬得鮮血淋漓,正步履蹣跚地拚命往前跑,臉上滿是驚恐。

“救命……”

身後的雪白的猛虎狂嘯,矯健地飛奔而來,隨後猛地將男人撲倒。

男人重重地倒在地上,雙眼被血色覆住,半隻眼中已被絕望充斥。

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成為猛虎的盤中餐時,剛才還麵露凶相白虎忽然鬆開他,虎目警惕地看著前方。

被雪鋪滿的林中一片慘白,撐著素傘的青年緩步踏上石階,如雪中鬼魅緩緩露出精致的下半張臉。

白虎看見他一步步往後退。

見他似朝著獵物而來,白虎縱然有再多不舍,還是扭頭便跑走了。

被留在雪地上的男人渾身抽搐,連傷口上的血都被凍住了,渾身哆嗦著瘋狂眨眼。

青年佛子蹲在他的麵前,打量眼前的血腥得恐怖的男人。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已經下山的謝觀憐,烏泱泱的眸子裡浮起一層淺淡的遺憾。

再晚些時辰,她說不定也能陪著一起的。

可惜了。

他漫不經心地低垂溫慈悲的眉眼,憐憫的聲音很輕:“曾利,再晚些你便要成為虎口食了。”

曾利的單眼被凝結的血凍住,看不見來人是誰,但聽出聲音是不久前讓他上山藏進洞穴,說明日再會救他的沈聽肆。

沈聽肆根本就沒有想救他,而是故意將他騙進白虎的洞穴中,如不是他,自己說不定還能苟延殘喘地活著。

他要殺了沈聽肆!

許是他的表現出的恨意太過於強烈,沈聽肆長眉微挑,溫聲解釋道:“其實僧是在山下聽見有野獸的聲音,擔心指揮使,所以才上來的,沒想到指揮使竟遇上了白虎。”

他語氣之中充滿遺憾。

曾利絕對不信他說的話,想開口講話卻因為渾身劇烈顫抖,而吐不出一個字,氣若遊絲中透著一股子恨意。

對於他此時的恨意,沈聽肆並不太在意,似剛才想起什麼似的‘啊’了聲,些許惱悔浮在俊秀得漂亮的臉上。

“方才指揮使在山下,與僧說沒有害過僧,僧是信了,可剛才看見指揮使眼中的恨,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還沒有問指揮使,僧聽人說,當年岩王妃生產之際,你派人去搶過孩子。”

“不過僧對岩王的事,其實不太感興趣,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他的腔調徐徐溫柔,如同在神佛麵前打坐念經,柔得溫軟。

尤其是他垂下的那張臉,憐憫充斥著怪誕的詭異,曾利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了,後背隱隱發寒。

沈聽肆問他:“僧想問問,之前偷的東西藏在哪裡了?”

語氣如不久前在竹屋中,與人講解經文一般溫柔。

“不……知!”曾利懷恨地吐出兩字,費勁地掀開眼皮用獨眼狠瞪他,“沈聽肆,你會下地獄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沈聽肆莞爾:“多謝。”

話音落下,他慢悠悠地轉音又道:“不過聽說指揮使臨走之前,好似將妻兒送上渡船了,東西的去向你會告訴她們嗎?”

隨口的一句揣測,直接讓苟延殘喘的男人亂了:“不……彆動她們。”

有了弱點的人注定成不了大事。

沈聽肆看他的眼神冷寂得毫無波瀾,語氣含著憐憫:“那在何處呢?”

“在……”曾利呼吸艱難,心中猶豫是否說了他就真的會放過家人。

沈聽肆看出他的猶豫,溫聲道:“出家人不打妄語,且信奉因果輪回。”

曾利開口:“在雁門,當年岩王與陛下爭鬥,岩王妃悄悄派手下的嬤嬤將孩子帶去了雁門,但具體在何處我亦不知,隻知曉或許是個女郎。”

女郎啊……

沈聽肆顫了顫眼睫,也不知信與不信,漆黑的眼眸如浸雪中的黑曜石,盯著他緩緩道:“有件事忘記了和指揮使說,我不是出家人。”

混賬東西!

曾利猛地瞪大雙眼,一口氣竟沒提上來直接斷了。

還等著他回應的青年佛子歪頭見他麵目猙獰,伸出泛著凍紅的手指,屈放在他的鼻下,淡淡地驚訝了聲。

“氣斷氣了。”

他神色微懨地撐著傘站起身,轉身朝著山下走去。

其實他知道東西不在曾利妻兒身上,他不過是上來看人是否還有救沒,怎知心境竟如此小,一句假話就氣得斷氣了。

林中的雪下得大了起來,黑霧籠罩在白得空寂的深林中,躲在角落的白虎確定人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再次出來叼咬著屍身往後洞穴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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