暉園,又名“芙蓉園”,取意“芙蓉發紅暉,相伴綠水湄。”
園子設計得巧奪天工,步步皆美景。
此時正值夏季,是滿園鮮花開得最好的時節。
其中有一株大師精心培育出來的五色芙蓉花,不止外觀獨特,還懷有宜人的異香,不知引來多少遊客觀覽。今日皇室要用這園子開宴,才提前清了場。
皇子選妃,雖然今晚不算正式相看,但到場的人仍不在少數。不管眾人是真心想入選,還是單純來捧個人場,都把今日夜宴捧成了一場盛宴。
貴妃不便到場,便由三皇子的外祖母周夫人在場相看。
她坐在高台上,笑吟吟地看著年輕女孩子們全力展現著自己,撫琴吟詩作畫奏琵琶。有些彆出心裁的,還當場表演了一出騎射。
周夫人一視同仁地稱讚了每個女孩,然後淡淡移開視線,似乎並沒有對其中任何一個有所偏愛。
直到澆花亭下,絲竹聲聲響起,吸引了全場的注意。
有一紅衣女子在亭子中央伴著如清泉般的琴聲翩翩起舞,步履輕盈,身輕似燕,抬腕低眉,舞袖生風。
月色燈光交織之下,不知舞出了幾重清影。
此人正是沈乘月,腰若細柳,美目盼兮,眼波流轉間,實在姝色無雙。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人人都知道沈府的大姑娘生得一副好皮囊,卻不知她跳起舞來還能這般驚豔,腰肢搖擺時輕盈得仿佛一片迎風飄舞的雪花,衣擺上的紅寶石映著燈火明明滅滅,不知晃花了多少人的眼。
這滿園的風頭幾乎都被她搶了去。
琴棋書畫固然高雅,但在這種場合想出挑,舞蹈才是最直觀的。
待一曲舞罷,沈乘月皓腕一動抖出輕紗水袖,回眸一笑,這是她不知多少次輪回中發揮的最完美的一次。
這一笑,連滿園的鮮花都不如她明豔。
座席間一位男子,剛剛看得一臉癡傻,此時見舞罷,第一個為她鼓起了掌。
這男子叫作杜成玉,原本就喜歡沈乘月,從第一次偶遇開始就驚為天人,追在她身後,隻盼得她一回顧。
但沈乘月對蕭遇以外的男子通通不假辭色,對杜成玉也從來沒什麼好臉色,隻覺得他煩。
她的目光掠過他,未曾有絲毫停留,徑直看向自己真正想吸引的人。這驚豔一舞,讓園子裡的男男女女看向她的眼神,或讚賞,或歆羨,唯獨蕭遇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沒什麼特彆的反應。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的淡漠,要不是聽他親口表達過對沈瑕的愛意,沈乘月簡直要懷疑他是個無情無欲的石頭人了。
沈瑕也在席間,不過隻坐在角落裡,不顯山不露水不出風頭,人群鼓掌,她就跟著鼓掌,人群裡掌聲漸熄,她也開始低頭飲茶。
沈乘月覺得掃興,好在三皇子此時正拊掌笑道:“好!翩若驚鴻,矯若遊龍!”
他的稱讚,讓沈乘月再次成為全場的焦點。
她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謝殿下。”
三皇子的外祖母見他喜歡,便招呼沈乘月到近前,問了幾個問題。
“沈姑娘平日讀什麼書?”
沈乘月微微一笑,她還記得第一次自己如實說:“沒讀什麼書,隻偶爾看些話本。”
老人家的態度就冷淡了些,麵上卻不動聲色,打發她到一邊去玩了。
沈乘月當時很是無所謂地聳聳肩,大不了下個輪回再來。
第二次她開始吹噓:“四書五經、史記漢書、昭明文選、通鑒輯覽、駢體文鈔、六朝文絜……”
像報菜名似的,把周夫人聽得一愣一愣,然後毫不猶豫地淘汰了她。
經過多少次試探,沈乘月已經掌握了完美答案:“讀了些詩書禮易和女四書。”
標準答案——讀過得書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才是最合老人家心思的。
“那我考校考校你。”周夫人笑道。
第一次聽到這話時,沈乘月怔在當場,隻能報以一句略顯憋屈的“恕我下次再來”,此時卻早有準備。
“內訓景賢範章第十一最後一節講了什麼?”
“珠玉非寶,淑聖為寶;令徳不虧,室家是宜。”
“慎言章第三呢?”
“女不矜色,其行在徳。無鹽雖陋,言用於齊而國安。”
“女論語和柔篇作何解?”
“講與和為貴,勿與人輕啟爭端。”
兩人一問一答,沈乘月對答如流。
園中眾人聽著,不由對她略有些改觀,原以為沈家這位大姑娘除了美貌無甚長處,想不到能舞能文。
周夫人也笑著拉起她的手:“看著是個活潑好動的,不想竟耐得下性子讀書,很好。”
沈乘月這才算是在她這裡暫時通了關。
“不必拘著,你們這些無婚約在身的年輕姑娘,正是該好好玩玩鬨鬨的時候。”
沈乘月第一次聽到這話時很是怔了怔,沒想到皇家的消息如此之快,蕭遇今早才提了一句,兩家還沒正式退婚,周夫人這邊卻已經得了消息,還在這個時候點了出來。
席間眾人這才得知她和蕭遇退婚之事,杯盞交錯間互換了幾個眼神,各懷心思。
沈乘月麵上有些訕訕,畢竟她曾在很多人麵前誇下海口,說一定要讓蕭遇這塊百煉鋼化成繞指柔——這句俗語用得不甚恰當,好在也沒有人肯當麵指出來。
她下意識看向沈瑕,後者卻低著頭,讓她看不清表情,更看不出心思。
此時三皇子開口邀沈乘月一道遊園賞花,算是為她解圍,她欣然應允。見她得了皇子青眼,幾個利益相關的世族略有些探究的眼神從她身上掃過。
但沈乘月是感受不到的,她一雙妙目隻看向蕭遇那邊,卻見後者正垂首飲酒,連看都沒有看她。
見到一直追著他的姑娘,跟旁人攜手同遊,他真的沒有一點點嫉妒?
她心裡置氣,臉上卻對三皇子笑得越加燦爛。
三皇子生得俊朗,但與蕭遇的溫潤不同,他身上帶著幾分英武氣,眉毛英挺,眼眸深邃。此時與沈乘月並肩而立,看起來也是一雙壁人。
兩人在夜色之中同遊暉園,今夜月華如練,燈明如晝,花樹影影綽綽,夜風徐來,把滿庭花草的幽香卷入鼻間,實在清幽雅致。
有一朵花瓣被微風席卷著落在沈乘月肩頭,三皇子先道了聲“失禮”,才抬手為她拂去那一片花瓣。
“這是照水芙蓉的花瓣,暉園獨有的品種,”三皇子示意她去看池邊開得燦爛的那一片淡粉色花海,“這種花花期隻有一天,現在是淡粉,到明日早晨會轉為深紅,隨後就會凋謝。”
“真美,”沈乘月望著,“那便是特地為今日夜宴布置的了?”
“嗯,聽說是用了某種法子催花開放的,”三皇子有些赧然,“為了我,倒是勞民傷財了。”
“殿下言重了。”
兩人漫遊園中,宮女在前方提燈開路,三皇子側頭看沈乘月,主動與她搭話,無非是問她平日喜歡做些什麼、玩些什麼。
沈乘月答:“小女平日喜歡讀些詩詞,最愛的一句便是稼軒先生的‘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下看山河’。”
三皇子頗為驚喜:“那也是我最喜歡的詞!本宮此生隻願看遍世間大好山河,想不到今朝竟遇到有共同抱負的沈姑娘,當浮一大白!來人,上酒!”
沈乘月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輪回多少次,她當然知道那是他最喜歡的詩,她就是特地選了這個答案。
三皇子又特地囑咐宮人:“給沈姑娘備甜酒。”
宮人很快呈上托盤,玉杯裡盛著淡青色酒液,映著月色,霎是好看。酒液散著甜甜的果子香,倒是沒什麼酒氣。
沈乘月飲儘一杯,覺得味道還不錯,連鮮少飲酒的她喝了也無絲毫醉意。
晚風明月,芙蓉清酒。
喝不醉,也解不了千愁。
花樹之間有色彩斑斕的鳥兒嬉戲,她不識得那是什麼品種,隻是見其羽毛鮮豔,便多看了幾眼。
三皇子怕她覺得無趣,一路上又給她講了幾件自己在宮中的趣事和遊曆時的見聞。
沈乘月聽得左耳進右耳出,畢竟她並不喜歡他,便隻是麻木地重複著數次輪回中試探出來的最合三皇子心意的答案。
三皇子卻似乎對她很有好感,雖然本朝男女大防不甚嚴重,兩人到底也不便相處太久,逛了園子一圈,三皇子就有些不舍卻守禮地邀她一同回到席間。
才入座不久,他又叫了暉園總管過來,吩咐了幾句。不多時,暉園幾名下人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株五色芙蓉出來。
這是暉園最名貴的一株花,平日不會輕易移動,百姓們平時要觀花,也隻能遠遠看上一眼。此時席間眾人看著他們的舉動,聰明些的已經猜出了狀況。
果不其然,暉園總管對三皇子躬身道:“草民這就把芙蓉花送到沈姑娘府上。”
沈乘月起身,卻也不多客套,隻從容地行了禮:“多謝殿下。”
三皇子見她坦然從容,沒有謹慎慌張地推拒,麵上笑意反而更甚:“名花贈美人,相得益彰。”
這千金一擲,隻為討美人歡心。
在場眾人側目,知道沈乘月成為了皇子妃的有力競爭者。有人心下不悅,卻自然也有人想討巧,便開口湊了個熱鬨:“殿下,這名花成為沈姑娘私藏前,不若再讓我等欣賞一二?”
三皇子笑著點頭,於是暉園下人又抬著這盆名貴的芙蓉花繞園子一周,做足了排場。
沈乘月無比端莊地坐在席間看著這一切,見她這般作態,不知有多少人咬碎了一口銀牙。
討厭她的人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結束,又聽到三皇子要親自送她回府。
沈乘月也笑著應了,前幾次三皇子隻是派侍衛護送,這一次改成親自出馬,想必是真的對自己很滿意。
三殿下去牽馬的工夫,有人熱情地上前想與她攀談,客套地稱讚她的舞姿。
沈乘月卻無視了這些人,隻立在暉園門口,看著向這邊走來的蕭遇和沈瑕。兩人之間隔著數尺的距離,在她看來,實在欲蓋彌彰。
沈瑕看到長姐,腳步一頓。她今日穿了一襲清雅的白,和沈乘月這一身豔烈的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沈乘月皮笑肉不笑:“蕭哥哥,二妹妹,你們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蕭遇抱拳行了一禮:“沈姑娘,恭喜。”
他是在恭喜她得了三殿下青眼。
“你……”
麵對他時,沈乘月才想起“憑借美貌無往而不利”前麵是要加上“幾乎”二字的。
抱著自己不痛快,對麵也彆想痛快的心思,沈乘月冷笑一聲:“恬不知恥。”
她聲音壓得很低,隻是說給蕭遇和沈瑕聽的,並沒有在眾人麵前公開羞辱他們兩個的意思。
蕭遇臉色有些難看:“沈姑娘,是我對不住你,你說我什麼都是蕭某應得的,但請不要牽累……”
沈乘月打斷了他:“罵的就是你們兩個,你以為我把你漏下了嗎?”
“你……”
“蕭公子!”沈瑕攔住了還待分說的蕭遇,看向沈乘月,輕輕柔柔地叫了聲“姐姐”。
“這會兒知道我是你姐姐了?”沈乘月的目光移向她,對視間正要開口嘲諷。蕭遇卻忽然踏前一步,把她半遮在身後。
這是一個保護的姿勢。
沈乘月不習慣隔山打牛,不得不向左橫移了半步,以便繼續與沈瑕對視。
“……”眼前二人都不由沉默了一瞬。
與沈瑕重新對視上以後,沈乘月得意地挑了挑眉:“你搶了我的未婚夫婿又如何?我沈乘月轉身就能與皇子同遊。”
雖然她心底其實還是想要蕭遇,但氣勢上總不能輸。
待從沈瑕麵上讀出一絲失措,沈乘月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
正要轉身瀟灑地拂袖而去,給這兩人留下一個冷酷的背影,回頭卻險些撞到人。
來者作了一揖,臉上堆著笑:“沈姑娘。”
此處人來人往,蕭遇和沈瑕也不便再多說,沉默著離開暉園門口,登上不同的馬車,各自離去。
“杜公子,什麼事?”看見眼前這廝,沈乘月隻想皺眉。
“你和蕭遇真的退婚了?”來者正是杜成玉,剛剛在席間看她跳舞看得癡了的那位追求者。
沈乘月不想承認,隻含糊道:“關你什麼事?”
“莫不是……因為你那二妹妹?”
“你剛剛聽見了什麼?”沈乘月怒目而視,“你長得人模狗樣的怎麼喜歡聽人牆角?”
“唉,其實我早就有所懷疑,我曾偶遇過蕭遇和你二妹,雖然他們相處時謹守禮數,但我看那眼神就不對勁。”
“他們背著我見麵?這對、這對兒……”沈乘月咬牙切齒。
“狗男女?”杜成玉猜測著她的意圖。
“住口!”沈乘月大怒,“誰準你罵蕭哥哥和我二妹的?”
“我這不是替你罵的嗎?再說你自己剛剛沒罵嗎?”
“我當麵罵他們,那是他們欠我的,我理直氣壯,”沈乘月皺了皺鼻子,“我不在背後這樣罵人。”
“……好好好,你說得都對。”
“沈姑娘。”正巧三皇子喚她,沈乘月便打發杜成玉走開。
三皇子手裡提了隻金籠來,對她笑道:“這種鳥兒叫作錦繡川,剛剛見你喜歡,便吩咐總管捉了一對兒,你帶回去養在院子裡吧。”
“多謝殿下。”原來剛剛她不過多看了幾眼,他便注意到了。
她接過金籠:“這鳥兒養在院子裡會不會飛走?”
“剪過羽毛,飛不高的,”三皇子笑道,“不必與我客套,上車吧。”
“是。”
三皇子親自護送,很好地滿足了沈乘月的虛榮心。
皇室的車馬規格與百官不同,前方更有三皇子親自騎馬開路,沿路引來不少人圍觀。三皇子特地吩咐勿要驚了百姓,因此車馬走得並不快,沈乘月倒也不急著結束這段路程,她掀開簾子,注意到很多目光久久彙聚於自己身上,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終於衝淡了蕭遇帶來的那些不悅。
三皇子騎馬行在前方,背脊挺得筆直。少年身姿挺拔,如竹如鬆,便是背影,也透出幾分器宇軒昂。
不遠處響起一陣嚎哭之聲,沈乘月紛亂的思緒被打斷,三皇子也停了馬,吩咐侍衛前去問詢。
不多時侍衛回轉,回稟曰一婦人的三歲孩兒半個時辰前於集市上走失,三皇子聞言,立刻派了一半侍衛幫忙去尋找,並承諾自己護送沈乘月回府後也會一道來尋人。
沈乘月在一旁看著,暗道他真是個熱心腸。
三皇子見她掀簾注視這邊,對她一笑,安撫道:“沈姑娘不必憂心,找到那孩童後,我定派人去貴府告知一聲。”
沈乘月含笑點頭。
待到了沈府,家中眾人已經聞訊立於府門口迎接,她在孫嬤嬤攙扶下下了馬車,抬眼看到沈瑕的灰頂馬車繞進了小巷,大概是要走那邊的側門。
除了蕭遇這個掃興的家夥,這一夜,沈乘月算是風光無限,不知得了多少人的誇讚、歆羨。
伴著五色芙蓉的清香入睡時,她覺得自己很厲害,竟把浮生中最令人憂愁的一日,勉強扭轉成了解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