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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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開始於盛夏中一個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日子。

七月中旬,悶熱無風,火傘高張,爍玉流金,知了高歌,長空如洗。

京城。

沈府。

月華院。

梳著雙髻的小丫鬟提著一桶冰塊,快步經過回廊,一個踉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她顧不得自己,先去察看冰桶,見冰塊沒有灑出去,才鬆了口氣,連忙起身,一瘸一拐地穿過斑駁的樹影,小心地推開房門,放輕腳步進了主屋,登時感受到一陣涼爽撲麵,仿佛整個人重新活了過來。

這房間四角擺著冰盆,於盛夏之中竟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燥意。小丫鬟輕手輕腳地給融化過半的冰盆裡重新填上凍得結實的冰塊,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間汗水,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嗅著房裡浮著的一絲淡雅花香氣,隻想賴在這裡不走,卻又哪裡有這個膽子?

裡間的床帳中有輕微動靜傳出,小丫鬟忙開口問詢:“大小姐可醒了?”

“醒了一會兒了,”床帳動了動,一雙纖白玉手撥開紗帳,露出一張美人麵,沈府的大小姐沈乘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又隨口吩咐丫鬟,“窗外蟬鳴聲著實惱人得很,記得叫捕蟬人今日就把它們處理了。”

“是。”

聽她醒了,候在外間的幾個貼身丫鬟連忙過來伺候大小姐梳洗,其中一個適時開口問道:“姑娘,通判府的三小姐及笄禮正在今日,她前些天給您下過帖子邀您過府,您可要前去赴宴嗎?”

沈乘月飲了口丫鬟端上來的清茶:“自然不去,你見京中貴女哪個願意理睬她?圈子不同,我何必去給她做麵子?”

丫鬟應了聲是,捧著茶盞退下。

一個年約五十上下的嬤嬤與她擦肩而過,富態的臉上帶著喜氣,尚未踏入裡間房門,聲音倒是先傳了過來:“姑娘,蕭少爺來看您了!”

沈乘月心頭一喜:“蕭哥哥來了?怎的不提前著人通知一聲?”

“可不是嘛!”這嬤嬤姓孫,從沈乘月年紀尚小時便跟著她,算是她身邊最知心意的人,聞言笑道,“一大早就來了,等在前院裡,怕是迫不及待要見小姐的麵了!”

沈乘月連忙吩咐:“快給我上妝打扮,我得漂漂亮亮地去見蕭哥哥!”

“小姐哪一日不是漂漂亮亮的?”孫嬤嬤逗趣道。

四五個丫鬟圍著沈乘月打轉,一邊給她梳頭,一邊捧了兩件新製的夏裝來問:“小姐,這嫩粉和鵝黃的,您今日要穿哪一件?”

沈乘月略作思索,抬手點了嫩粉:“上次見蕭哥哥時穿得就是類似的黃色,可不能重了樣。”

“是。”

待一番描眉畫眼、梳頭挽髻後,打扮停當的沈乘月徑自前往沈府前院,孫嬤嬤追著給她撐起一把油紙傘:“姑娘,外頭太陽毒得很,小心暑氣。”

另有兩名貼身丫鬟一人執扇,一人捧著壺涼飲子,跟在沈乘月身後。

一行人出了月華院,轉過一條回廊,打眼便看到不遠處紫藤架下,有幾個丫頭小廝在躲懶乘涼,偷偷聊著閒話。

沈乘月掃了一眼,並未在意,她滿心想著快點見到蕭遇,但到底還是顧念著自小學來的儀態,不敢把步履放得太匆忙。

她幼時便和蕭遇定了親,不過他對她一向雖禮貌卻淡漠,鮮少主動登門拜訪,今日卻突然……莫不是為了明日七夕?不對,蕭哥哥又不是那等輕狂人,哪有邀女子七夕出門同遊隻提前一日來請的?難道是……如今眼看到了婚嫁的年紀,莫非他今日是來商量提親之事的?

沈乘月心思百轉千回,正因著這個猜測而臉紅心跳,喜不自勝,忽聽身側孫嬤嬤怒喝道:“住口!敢在這裡亂嚼舌根,把這些醃臢事傳進姑娘的耳朵裡,我這就去稟了老夫人,把你們通通攆出府去!”

幾個丫鬟小廝這才注意到沈乘月一行,登時嚇得麵色發白,其中一個小廝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其他人也連忙效仿。

沈乘月一心惦記著蕭遇,眉目間蘊著笑意,腳步快樂又輕盈。下人們的閒言碎語絲毫未入她的耳,便隻對孫嬤嬤搖搖頭:“好了,快走吧。”

“是。”孫嬤嬤又對那群丫鬟小廝念了兩句大小姐寬仁、饒恕你們這次一類的話,換得幾人口中感激連連,這才舉著傘追上了沈乘月。

一行人行至沈府前院,第一眼便看到了在假山流水邊徘徊的蕭遇。蕭家公子向來氣度翩翩,引人心折,京城人曾讚曰“雲間貴公子,玉骨秀橫秋”。今日他穿了一襲月白色錦緞長衫,以玉簪束發,手持一把水墨折扇,氣若謫仙,風姿朗朗。

沈乘月一見他便心生歡喜,作為府上唯一的嫡女,她從小被寵得如珠如寶,什麼都要最好的,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首飾,如今也要嫁最好的丈夫。

她口中喊了聲“蕭哥哥”,蕭遇回首,看到她,卻不複以往從容客套,而是麵露難色。

沈乘月卻不會看人臉色,她自小順風順水地長大,還沒人給她上過這一課,仍是歡歡喜喜地讓丫鬟等在原地,自己湊上前:“蕭哥哥,你來看我啦!”

蕭遇後退一步,行了一禮:“見過沈姑娘。”

他從來都是這樣禮數周全。

沈乘月笑了笑:“說了多少次了,蕭哥哥不必對我這般客套。對了,你看我今日的裙子好看嗎?”

她在他麵前旋轉一圈,裙角飛揚,鮮活生動,環佩叮咚作響。

“沈姑娘自是好看的,”蕭遇謹守禮數,雙眸微垂,不肯盯著她看,大概生怕她繼續問發簪精不精致、妝容美不美,連忙開口說起正事,“沈姑娘,恕在下唐突,蕭某今日來訪,有要事相商,是……關於我們的婚事。”

沈乘月臉上泛起一層薄紅,期待地望著他俊秀的眉眼:“蕭哥哥你直說就是。”

蕭遇清了清嗓子,略有些緊張地開口:“沈姑娘,我想……退婚。”

他的聲音在沈乘月耳邊響起,輕柔的聲線卻仿佛一道驚雷劈中了她的腦海,讓她腦子嗡了一聲,思緒一片混沌,一時竟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你說什麼?”

見沈乘月身子顫了顫,不遠處的孫嬤嬤連忙疾步上前扶住她:“姑娘!”

“我說,我要退婚。”他的聲音帶著歉意,同時堅定無比。

沈乘月隻覺得耳邊一片嗡鳴,又聽到蕭遇斷斷續續地說了些“是我的錯……補償……對外隻說是我不好……絕不敢損害姑娘聲名……”一類的話。

她完全不想聽他傾訴歉意,隻是愣愣地問道:“為什麼?”

蕭遇麵現愧疚之色:“是我的錯,蕭某已有心儀之人,我與她兩情相悅。”

沈乘月的茫然立刻被憤怒所取代,直勾勾地看著蕭遇,咬牙切齒問道:“是誰?!”

她雙眼瞪得滾圓,此時是真心困惑,憑自己的容貌家世,這滿京的貴女,她究竟能輸與誰去?

“不敢欺瞞沈姑娘,”蕭遇躊躇片刻,還是坦言道,“是您的二妹妹,貴府的沈二姑娘。”

“沈瑕?!”

沈乘月心下怒火越燒越熾。沈瑕是沈府的庶女,才名滿京、人人稱讚,沈府這一代就隻有兩個女孩兒,難免會有人拿她二人比較。沈瑕若不是生母出身差些,幾乎都要把她這個嫡女的風頭比下去了,算是沈乘月成長過程中一個挫折。

而蕭遇呢,她仗著未婚夫人的身份,癡纏了他許久,卻始終捂不化這塊冰山,也算是她人生中的一個挫折。

如今她順風順水人生中唯二的兩個挫折居然看對了眼,要聯手給她一個更大的挫折,這讓她如何能忍?

“沈瑕是吧?我這就去找她問清楚!”

“沈姑娘留步!”蕭遇見她一副要去找麻煩的架勢,連忙攔她,“此事千錯萬錯都是蕭某的錯,怪不得二姑娘!”

“你攔我?你以為我會對她做什麼?我會去打她一頓不成?”沈乘月委屈得眼眶紅了,“好,我不問她,我來問你,蕭遇,為什麼?憑什麼?我怎麼就捂不熱你這個冰塊!你到底喜歡沈瑕什麼?”

蕭遇如實道:“我慕二姑娘柳絮才高,蕙質蘭心,品性高潔……”

沈乘月忍無可忍,冷笑一聲,打斷了他:“品行高潔?高潔到要和嫡姐的未婚夫兩情相悅?”

她是沒什麼心眼兒的,也不懂婉轉,此時心存怒氣,哪怕麵對喜歡的人,也直來直去,語氣嘲諷。

蕭遇大概從未被人這樣搶白過,先是怔了一怔:“沈姑娘,你先冷靜一下。我知道你在氣頭上,但二姑娘她是你妹妹,她品性如何是……”

“不許為她說話!”沈乘月紅著眼眶,委屈得嘴唇都在發顫,“我沒有她這個妹妹!她對我們家從來就沒安好心,她就是個……就是個……混賬!”她不會罵人,頓了幾頓才憋出來一句“混賬”。

“你怎麼……”

“蕭公子!”蕭遇還待再說,孫嬤嬤連忙打斷了他,她看著沈乘月長大,是真心疼愛這個姑娘,眼見她氣得身子發顫,忍不住開口攔了一攔,“恕老奴多嘴,有些話我家姑娘不方便說,隻能由老奴不顧尊卑了。我們家夫人就是被二小姐的姨娘氣得住進了佛堂,如今二小姐又來搶我們姑娘的未婚夫婿,讓姑娘如何冷靜?還請您不要再說了!”

蕭遇歎息:“是我對不住沈姑娘,長輩之事在下不便妄議,但蕭某還是要解釋一句,不是二姑娘來搶我,是我先喜歡了她……”

“好好好!”沈乘月含恨念了三聲,她捧出了一腔真心,換不得他半分真情。如今她那好二妹,連麵都未露,卻能輕輕巧巧毫不費力地讓蕭遇說出“是我先喜歡了她”。

天氣燥熱,外加急怒攻心,沈乘月終於受不住,雙眼一翻,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沈姑娘!”

———

再醒轉時,沈乘月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邊圍著幾個滿麵擔憂的丫鬟,孫嬤嬤見她醒來,抹了把眼淚:“姑娘您可算醒了,大夫來看過了,給開了個方子,您先把藥喝了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喚丫鬟端藥。

沈乘月卻沒心思喝藥,隻是問道:“蕭哥哥人呢?”

“被老夫人趕走了,他把您氣暈了,老夫人哪裡還會留他?”

“祖母知道了?她怎麼說?”

“老夫人剛剛在姑娘床邊守了半個時辰,實在坐不住了,我等再三勸解,這才把她勸回去。這會兒正叫了二小姐去罰跪呢。”

沈乘月腦子稍微清醒了些,流下兩行清淚:“二小姐,好一個二小姐,她姨娘害了我母親,如今她也要來害我……”

見她哭了,一屋子人圍著她安慰,好話說儘了,也沒能勸得她止住淚水。

“姑娘,”孫嬤嬤大概是怕她再氣暈一回,連忙勸道,“您先把藥喝了吧。”

“就是啊,姑娘快彆哭了,老夫人若是知道了,得有多心疼啊。”

“對了,”沈乘月猛地起身,“我要去見祖母!”

沒人敢攔她,一屋子人捧著藥碗,舉著陽傘,追著她去了。

沈乘月隻覺得天都要塌了,再顧不上什麼儀態,大步跑出房門,匆匆經過了沈府的數道回廊,闖進了祖母的院子。一進門,就看到院中跪著個姑娘,此時已近午,烈日正毒,這姑娘跪得搖搖欲墜,似乎隨時要倒下,一襲清雅的白裳也幾乎要被汗水完全浸透了。

沈乘月立刻從這道單薄的背影裡認出,這就是沈府的二姑娘沈瑕——她那位“品性高潔,蕙質蘭心”的二妹妹。

雖是姐妹,但她和沈瑕從小便並不親近,其原因要追溯到上一輩的恩怨了。

她冷哼了一聲,從沈瑕身邊跑過,委屈地喚了聲“祖母”。

滿院子的下人都知道大小姐是老夫人的心頭肉,自不會攔她,任由她徑直闖進門,撲進了老夫人的懷裡,放聲大哭了起來:“蕭哥哥他不肯娶我!”

“我的月兒啊,可憐見的,”沈乘月性情裡有幾分嬌憨爛漫,老夫人一向最疼愛她。此時見她哭起來整張臉皺成一團,分外惹人心疼,老夫人心酸得幾乎要和她一道抹眼淚,“祖母一定給你做主!”

“祖母……”這是沈乘月平生遇到的最大一樁委屈事,她完全想不通為什麼她付出全部真心與熱誠去喜歡的人可以就這樣無情地拒絕自己,哭得停不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在老夫人的柔聲安慰裡漸漸歇了眼淚,抽噎著抱緊了祖母。

老夫人連忙讓人把熱過一遍的藥碗端過來,哄著她喝了藥,又喚丫鬟上了幾樣蜜餞、冰果子讓她去去口中的苦味。

沈乘月咬著冰果子問:“祖母,您要如何為我做主?”

老夫人看著她紅腫的眼,實在心疼得厲害,又吩咐丫鬟用絲綢包了冰塊來給她冰敷:“蕭家小子既要退婚,就讓他退!但得由我們選擇用什麼名頭來退,你若心裡有氣,祖母想辦法幫你多折騰他蕭家幾回!定不叫那混小子好過。”

“那怎麼行?我不要退婚!”

老夫人摸了摸她的頭發:“傻孩子,他既起了退婚的心思,你就算強行嫁過去,難道他就會好生待你?這京裡貌合神離的怨偶還少嗎?退了這門婚事,祖母再給你尋一門青年才俊。這上京不知多少男兒心悅於你,何苦執著於一個蕭遇?”

“可是我已經喜歡他了,”沈乘月是真的委屈,“我從小就以為我會嫁給蕭哥哥,我早已經把他當成我生命中的一份子了,如何能這般輕易割舍?”

老夫人歎著氣看她一眼,眼神裡是分明的恨鐵不成鋼:“你這孩子,從小就沒什麼心眼,好在咱們家也不指望你去聯姻給家族帶來什麼利益,隻是想給你找個家風清白的人家,將來順順遂遂過上一生也就罷了。你怎麼偏偏想自找苦頭吃?”

“祖母,蕭家不是很不錯嘛!”

“蕭家原本是很合適,門當戶對,家中子弟頗有出息,蕭夫人又和你娘有交情,但那臭小子既然想退親,我們家怎能上趕著把你嫁過去?”

沈乘月從沒想過沒有蕭遇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於是強烈地抗拒:“他不娶我,就要娶沈瑕了!”

老夫人搖搖頭:“這一點你且放心,沈瑕就算嫁過去,那也隻是個妾,比不得你。”

“那也不行!”

“你這孩子,你到底喜歡蕭家那小子什麼?”

沈乘月頓時沒了剛剛的理直氣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妥妥地以貌取人,而蕭遇實在好看得緊,便開始支支吾吾,借用了現成的借口:“我、我慕他柳絮才高,蕙質蘭心,品性高潔……”

“……”老夫人的表情一言難儘,不知該繼續勸孫女放棄蕭遇還是該先勸她多讀書。

“老夫人!”還好此時有丫鬟焦急的通報聲給沈乘月解了圍。

“何事慌張?”

“二小姐暈過去了!”

老夫人不慌不忙低頭飲了口茶:“才跪了這麼一會兒就暈了,這是下我的臉呢,倒是和她那姨娘一副做派。”

下人們聽出她在指責沈瑕裝暈,都不敢言語,大家都知道老夫人痛恨二小姐那早早過世的姨娘,也不喜二小姐,覺得她心思太重。

比如沈瑕一個閨閣女子做的詩無端傳遍京城,引得一片讚譽,才名遠壓嫡女;或是江南遭水患時,她帶頭把所有首飾捐了出去,其後出席所有飲宴時都隻以綢帶挽發,或飾以時令鮮花,以此樸素作風換得一時美名,甚至得了皇後娘娘的讚譽,反把穿金戴銀的沈乘月襯得不甚懂事……

沈乘月還在自憐自傷,沈老夫人看了一眼自己麵前這腦袋不甚靈光的嫡孫女,又是歎了口氣。

“那就讓她院裡的丫鬟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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