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不必等紅燈,直接駛過前方路口,彙入梧桐木下駁雜的光影裡,消失不見,快得如同一陣風。
程桑榆泊好車上樓。
忙忘了沒提前說,好在家裡夜宵還有剩,她把鍋裡的麵條撈出來,拿康蕙蘭獨家秘製的牛肉醬拌了拌,沒什麼胃口,就這樣草草吃了一頓。
吃完準備去洗澡,對幫忙收拾碗筷的康蕙蘭說道:“媽,置物架我明天早上起來幫你裝,我今天有點累,想早點休息。”
陽台上的木質置物架服役十來年,終於不堪重負,以擱板連接處斷裂的方式宣告罷工,還摔壞了康蕙蘭數隻花盆,前幾天程桑榆緊急下單了一款不鏽鋼的。
“哦,那個小鬱幫忙裝好了。”
程桑榆腳步頓住,“什麼時候?”
“言言做題的時候。他聽見我在搬花盆,主動過來幫忙。把架子裝好了,又幫我把陽台上的花盆全部整理了一遍,現在寬敞多了。”說話間康蕙蘭放了碗筷,轉身往陽台走,要領著程桑榆去見證他們的勞動成果。
程桑榆配合地過去瞄了一眼。
“小鬱這個小孩,其實還是蠻熱心的。”康蕙蘭由衷稱讚。
鬱野在一家名叫“極擎科技”的民用無人機公司實習,最為繁忙的研發部門裡,他和卓景陽一起做一些測試與調試的輔助工作,相對不需要受到加班節奏的影響。
周五下午六點,兩人一同打卡,離開辦公室。
“一起吃晚飯?”卓景陽說。
“今天沒空……”
“又要趕著去做家教?”
鬱野斜他一眼,補完自己被打斷的話:“我媽生日。”
“哦。”卓景陽說,“是我妄自揣測了。你要回你媽那裡去是吧?”
鬱野淡淡地“嗯”了一聲。
很難提起興致,但不願意也要去。
鬱野十歲時,父母離異。半年後父親鬱長河再婚,兩年後母親葉琳再婚。
鬱長河再婚不到半年,現任妻子就為他誕下了一個兒子,三年後又生了一個女兒。
另一邊,葉琳的結婚對象與她一樣是二婚,且與前妻育有一女。再婚後,葉琳又生了一個兒子。
換言之,鬱野有一個異父異母的姐姐,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以及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幾乎快要窮儘重組家庭兄弟姐妹的各種組合方式。
有時候在書籍、電視或者網絡上冷不丁地看見“出生率下跌”的新聞,他都會笑一下,怎麼全世界都在下跌,而最能生小孩的,偏偏就彙聚到了他的身邊?
生日宴就在家中舉行。
鬱野到的時候,在客廳裡發現了一個比他更不情願出現的人,繼父盧家棟和前妻生的女兒,他異父異母的姐姐,盧楹。
盧楹冷著一張臉,正坐在沙發一角,拿濕紙巾擦拭自己短衫的衣擺。那上麵沾的是辣油一樣的東西,因此這動作挺徒勞的。
“姐。”鬱野打了聲招呼。
盧楹抬頭看了他一眼,沒理他。
鬱野目光掃過客廳,看見了跪坐在電視櫃前,仰麵看動畫的,同母異父的弟弟盧梓宸。
七歲男孩每次做兒保,都會被醫生勒令必須控製體重,否則很有可能影響身高發育。但現在看來,成效甚微。
此刻他正一邊傻笑,一邊把牛肉條無節製地塞進嘴裡。
顯然,這就是盧楹衣擺上那滴辣油的罪魁禍首。
鬱野理解了盧楹為什麼心情不好。
換誰誰生氣。
鬱野是最後一個到的,晚飯已經做好了,就等著他到了開席。
飯桌上,生日祝詞之後,盧家棟和葉琳慣例關心起了盧楹和鬱野的近況。
偏偏姐弟兩人話少得不分伯仲,一番問詢下來,反倒問得冷了場。
最後盧家棟乾笑兩聲:“你們學習和工作都要注意身體,彆那麼辛苦,缺錢就跟家裡說。”
盧楹說:“好。”
鬱野說:“嗯。”
盧梓宸吃了零食,自然沒肚子吃正餐,扒了兩口飯就下了桌,跑去沙發上,踩著靠背去夠斜後方牆壁壁龕裡的一座獎杯。
水晶材質,是鬱野上學期參加某機械設計大賽贏得的一等獎的榮譽。
那賽事是國際性質,含金量高,那次回家吃“慶功宴”,盧家棟特意問他,能不能就把這獎座放在家裡。
朋友聚會,總得有些談資,鬱野這個非親生兒子,往往是盧家棟低調炫耀的資本。
盧梓宸不夠高,踮起腳尖也隻夠碰上壁龕邊緣。
這時候葉琳注意到了他的動靜,嗬斥一聲:“小心從沙發上摔下來!”
盧梓宸不情不願地爬了下來,目光仍是戀戀不舍地望著壁龕。
很快,晚飯結束,盧家棟把一旁的盧梓宸喊過來參與家務。
幾個盤子,也不夠這麼多人手分。
鬱野把最重的湯碗放到了灶台上,估摸不再需要自己插手了,便往洗手間走去。
經過了沙發,踮腳,抬臂把壁龕格子裡的水晶獎座往外一挪,挪到了最邊緣。
等從洗手間出來,大家已經坐去客廳喝茶。
盧家棟一邊沏功夫茶,一邊努力撐著這談興不盛的局麵。
鬱野從盧家棟手裡接過茶杯,垂眸喝茶。
一、二、三。
“啪!”
劇烈聲響引得大家齊齊回頭望去。
卻見盧梓宸胖鵪鶉似的趴在沙發靠背上,整個人呆若木雞。
沙發旁的大理石地磚上,水晶獎座四分五裂,濺射一地。
“盧梓宸!”盧家棟麵色一寒,把水壺往桌上重重一擱。
男孩被拎進書房。
片刻,裡頭傳來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
盧楹望向鬱野,盯著他看了兩秒鐘,掏出手機,發了條消息。
na:[大拇指][大拇指]
ye:不客氣。
蛋糕吃完,小坐片刻,鬱野和盧楹無聲達成默契,提出告辭。
四層高的彆墅,不缺兩個臥房,況且他們的臥室,一直依照原樣保存。
但誰都不願留宿,一個說要趕實習報告,一個說明天要值早班。
葉琳和盧家棟起身送客。
盧楹自己開車來的,先行一步。
鬱野看向廊燈下站在葉琳身後的盧家棟,“叔叔,方不方便我跟我媽單獨說兩句話。”
望著盧家棟進屋,鬱野將目光轉到葉琳的身上。
背包單背在背上,他把它卸了下來,拉開拉鏈,從裡麵掏出一隻包裝精美的禮盒。
“生日禮物。拿最近做家教的錢買的。”
葉琳接過,驚喜極了,拿在手裡反複地看:“你不是在實習嗎,怎麼又在做家教呀?忙得過來嗎?彆犧牲休息時間啊。”
“沒事。”鬱野低頭,看著眼前的女人。他送的是一條珍珠項鏈,而她已經是滿身的珠翠,不知道有沒有位置,容得下這件禮物。
“媽,你上回說還沒體驗過遊輪。我之前查了一點資料,最近一趟8月底啟航,你如果有空的話……”
葉琳麵露難色,“最近給梓宸報了一個體能課,得送他去上課。而且他現在是最調皮的時候,我要是走了,家裡保姆肯定管不住他……”
鬱野默了一瞬,“嗯。”
“抱歉啊小野,等國慶或者寒假……”
“媽!媽!”屋裡盧梓宸尖細的叫聲打斷兩人對話。
葉琳轉頭:“馬上來了!”
再看向鬱野,臉上已多了兩分慚怍,“你是怎麼過來的?我叫司機送你……”
“不用。我騎車。”
“那……那注意安全,頭盔什麼的記得戴好。”
“嗯。”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葉琳從“媽媽”,變成了“半天的媽媽”,再變成了“十分鐘的媽媽”。
鬱野退後,轉身,兩步走下門口的台階,沒再回頭。
半小時後,鬱野到家。
先沒洗漱,帶上被悶了整天的阿加莎出門遛彎。
泊月公館15公裡外有個很大的江灘公園,來回一趟3公裡,再在公園裡跑上兩圈,這個運動量,對於阿加莎這種已經九歲的老年犬而言,綽綽有餘了。
金毛以溫馴出名,阿加莎又被打理得格外乾淨,走幾步,便會碰見其他的犬主跑來互動。
鬱野視心情決定,要不要讓阿加莎表演一套坐下起立與握手。
顯然他今天心情很不好。
遛薩摩耶的年輕女孩對阿加莎一番誇讚,問平日裡吃的什麼,怎麼毛這麼順滑,順勢連招丟出真正目的:“方便加個微信交流一下經驗嗎?”
鬱野淡淡地說:“不用微信。”
顯然這個拒絕的理由,荒謬到叫人覺得被羞辱了,女孩蹙了蹙眉,拽一拽狗繩,把薩摩耶牽回來,繞過他倆離開了。
公園中心有個音樂噴泉,定點噴水。
阿加莎作為一條狗,卻和愛湊熱鬨的小孩一樣喜歡這個保留項目。
但今天去得晚了,前排已經站滿。
阿加莎閃轉騰挪,在人群的夾縫裡替自己尋到了一個好位置,還把鬱野拽了過去。
“哇!媽這隻金毛好威風啊!——它怎麼一直聞我啊?它是在聞爆米花嗎?狗能吃爆米花嗎?”
鬱野微微揚了一下眉毛,循聲望去。
仗著個高,目光輕易越過站在自己前麵的人,看見人群最內圈,一手牽女孩,一手聽微信語音條的女人。
基本可以肯定是工作消息,因為她聽得直皺眉,卻又不得不保持耐心。
她穿著白色t恤上衣,下身搭配藍底黃花的傘裙;女孩穿了條連衣裙,花色與她的傘裙一模一樣。她化了淡妝,女孩的頭發也梳成雙馬尾辮。
非常醒目的一對母女。
鬱野輕拍一下前麵的人的肩膀,低聲說:“抱歉,借過一下。”
這麼借過了兩三下,與阿加莎彙合了。
沒有得到媽媽回應的女孩,望一望熱情的阿加莎,又望一望手裡的爆米花桶,表情糾結極了。
“不能。”鬱野說。
女孩抬頭,定睛,驚喜道:“鬱老師!”
程桑榆聞聲,本能抬眼。
她在團隊裡,作為編劇,對於演員挑選有比較大的話語權,雖然小作坊並沒那麼演員可選——因此留意人的外表,是一種下意識的職業習慣。
之前就覺得鬱野的外形十分優越,現在把他放在熙攘的人群裡再看,直接成了“驚鴻照影”的最好樣本。
白色短袖上衣,雪意一樣清絕,造物主像是單獨為他開了一個圖層,疏離於塵囂之外。
普通人被他一襯托,各個成了批量生產,麵目模糊的nc。
“它聞你可能是因為,在我身上聞到過你家裡的氣味。”鬱野解釋。
程斯言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這是你的狗嗎鬱老師?叫什麼名字啊?”
“阿加莎。”
“阿加莎·克裡斯蒂的阿加莎嗎?”
“對。”鬱野輕拽一下繩索,“阿加莎,伸手。”
毛茸茸的前肢抬了起來。
斯言驚喜握住,轉頭:“媽!它會握手!”
程桑榆總算聽完了最後一條語音,放下手機,說道:“這不是狗的基本技能嗎?”
鬱野頓了下,看向她,認真道:“阿加莎三個月就會了。”
程桑榆被莫名較真的好勝心逗笑:“那她很聰明了。”
鬱野嘴角微揚。
“你們看了電影?”鬱野望向斯言手裡的爆米花桶。
斯言點頭。
“餓嗎?吃不吃夜宵?”鬱野問。
“吃!”斯言答得乾脆,話音落才想起自己不是拍板人,於是轉過頭去,眼巴巴望著程桑榆,“……吃嗎,媽媽?”
程桑榆還能說什麼:“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