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眾人正驚惶於這百鬼爭食間,驟然得聞黎卿似是在與何人訴衷?心頭極為不解。
然而,還未等諸道疑惑,突然便覺天地翻覆了一般。
一座陰紙轎不知從何處幽然顯現,朝著眾甲士便是一撞,下一刻,隻見那場中白紙紛飛,道道靈紙散落一地,裂作飛煙紙灰嫋嫋消散。
再定睛瞧去,場中那百餘甲士已經再見不到蹤跡……
黎卿二指掐訣,祭出往生挪移之術,這才將那諸多甲士送至二裡開外,便是這一動,卻教他體內的真炁瞬間便被抽空了七成不止。
往生大挪移術,本為紙轎攜死者入鬼門關中往生,乃是可承往生者穿透陰陽阻隔的術,這也是這尊紙陰轎的最大之能。
“看來我還是不夠狠心呐,邪不邪、道不道的……”
黎卿卻似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自嘲一笑。
山中諸道徒都說那鬼郎黎卿不似個清修道人,他也道自己與鬼謀皮,當算是半個“邪道”了。
然他到底是自小熟讀聖賢書、五經六藝的州郡士子。為生民立命,為往聖開絕學,為萬事開太平……
這書讀多了,倒是連自己都騙進去了,他這般半人半鬼的妖道,倒也甘願為了這區區百來條人命,在這種時期浪費大半的真炁?
搖頭曬笑一聲,黎卿手上卻是不停,借壽儀軌已成,再由他手訣一掐,那三十六道借來的“壽火”立時囫圇化作三十六縷白煙,若隱若無的,正巧趕在那諸多大鬼襲來之前,儘數攝入那盞延命燈中。
刹那間,那盞六麵靈燈之中,迸發出超越了視距的靈光,仿若這行營四方的每一個角度,不論是注視著,亦或背對著,那抹明亮的燭光都能在你的眸中顯現。
此為命光,又名胎光!
乃是南鬥延命燈法的第一道法禁。
見延命燈提在那道人手中,原本秀色可餐的壽火此刻陡然化作了一盞無用的紙燈,諸多鬼物如何不怒?
脖頸之上無頭,環臂抱著頭顱的無頭鬼;雙目外迸,長舌吊出,脖子上係著一根老舊草繩的吊死鬼;
眼眶無目,雙耳如洞,渾身濕漉,渾濁的惡水從七竅中汨汨流出,那是剛剛從山澗中爬出來的溺死鬼;
渾身青紫,長臂長足的嬰鬼;烏青巨口,獠牙儘露的餓死鬼……
諸多大恐怖在這紙燈前不自覺的露出了本相,嗚咽、鳴啼與那惡臭氣息撲麵而來。
然而,正當這諸多大鬼齊齊撲來,想要將那打斷了它等血食的兜袍青年撕成碎肉之時。
不合常理的異變產生了!
那一瞬間,整座行營中的溫度驀然降下了一大截,隻見那大帳與橫梁上迅速的結起了霜花,那法壇上的青年突然身軀僵硬的直立在原地,屏氣凝神,似是動都不敢再動一般。
仰頭望去,隻見那青年兜帽下吐出的白氣都似是冬日般,肉眼可見。
此時的諸多大鬼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為什麼那男子會到我等頭上去了?”
還未待這些鬼物釋清疑惑,更為恐怖的一幕出現了!
隻見那兜袍青年的身後,一名容貌絕美的女子貼著他的後心緩緩出現,從右到左,紅衣墜玉,雲錦攬腰,皓腕凝霜……
直至,那另外半張惡鬼般的骷髏麵龐自那青年身後緩緩出現!
“啊!!”
地上那被扭作了麻花辮的鬼嬰放聲怨啼起來,刺耳的哀啼之聲響徹數十裡,諸多鬼物,亦是同時間反應過來,嘶吼、掙紮、哀嚎、翻滾……
撕心裂肺的鬼嚎之聲此起彼伏,急促而絕望,連那西莽山中的諸多老墳都不自覺的被這般百鬼嘈雜所驚醒,有棺中老屍翻身登上峰頂、有墓下鬼虯繞柱嘶鳴。
黎卿半是恐懼半是沉淪,僵立在那法壇之上,目視著這座行營之中正在進行的無差彆……虐殺之相。
那是如同地獄一般的景象啊!
吊死鬼的胸腹無蹤,手足俱滅,唯有那根百轉千折的、沾染著不知名粘液的血腸串在一根豎起的圓木上,將那隻剩下上半截身軀的“吊死鬼”掛了起來;
鬼嬰早已不見了蹤跡,唯有那一地拖滿的暗紅色血漬,以及那兩根被拉扯至數丈長的淤青鬼爪……
無頭鬼至今隻剩半顆頭顱;
渾身烏青的大肚餓鬼,尚餘下半個身子,那獠牙大嘴中還有半根烏青鬼手尚在咀嚼,未能吞下,也不知是何等的恐怖能讓那餓死鬼自啃自食了起來;
諸如更多的陰靈鬼物,卻是再尋不到絲毫存在過的痕跡……
黎卿從始至終目視著那五花八門的屠戮現場。
連紫府級的鬼神都沒有,在這鬼母麵前,就似是對待著一頭頭倉鼠般,肆意的玩弄、淩虐!
直至鬼母將這整座行營都化作了無邊的血土,似是再無了能挑動她興趣的存在。
那猙獰與美豔並存的大恐怖,指尖捏起了一枚拇指般大小的冥珠,一步一搖,正朝著黎卿緩緩走來。
她一靠近,就似是幽泉臨世一般,周遭的空中都要凝出霜花來。
那恐怖的存在迎著黎卿的目光一路近到身前,似是冰塊一般的鬼指拈起那枚魂珠強行就塞進了黎卿口中。
那鬼母無靈,隻似是那諸多凶鬼一般,隻有著那不祥的厲鬼本能。
黎卿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似乎,玩的很開心?
這枚魂珠……是她的回贈嗎?
黎卿心頭閃過一絲明悟,但他仍舊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回應。他怕,他怕一個不慎,這隻鬼母便要將他拉入陰府之下。
沉默或許是對她最好的回應!
紅衣鬼母在黎卿的身旁徘徊、遊蕩,或許是再無了能引起她興趣的存在,也或許是這位鬼郎的冷漠讓她感到了乏味。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開始有了新的動作,隻見這隻紅衣鬼母四向尋找了很久很久,終於,她尋到了一個方位。
她要離開了!
尋得那道方位後,鬼母隱隱幽幽的再朝著黎卿靠近,一步一步,越來越近。然而,在這一步步間,整片天地間卻似是離她越來越遠了,她愈朝著黎卿走來,整片天地就愈發失去了色彩。
就……就像是化作了一卷老舊的丹青妙筆一般,灰白,破舊,天地失色,萬物失輝。
直到她與黎卿將要觸碰到的下一瞬,驀然消失在現世,重新回到了那片未知的陰府之中……
“呼!”
直至此刻,黎卿才長吐一口濁氣,直到此時,他才敢真正意義上的喘息。
鬼母的氣機太恐怖了,即使她沒有任何刻意的針對,黎卿仍舊不敢有絲毫的動作。
但,總歸又活下來了不是麼?
黎卿這才拋開所有束縛,不顧任何形象的倚靠在這座土壇一角,嗤然一笑。
他驚喜的打量著這盞延命燈,這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獨自祭煉的,隻屬於於自己的法器。
這是他踏上長生大道的第一道階梯!
然而,他又極端的失望。這盞紙燈似乎遠遠不足以讓他升起抵抗那鬼母的底氣。
他連忙環顧著自身,內視腹中。
然而他這一番內視,卻是再也尋不到那剛剛被那鬼母強行贈予、吞入腹中的冥珠了。
“那顆灰白色的冥珠呢?”
那似乎是鬼母玩膩了那百鬼,將它等的殘留揉作的……小玩意!
一遍又一遍的內視,最終卻是再未找到那枚珠子的存在。
這麼快就消化了,還是?
正驚惶之間,黎卿突然心頭一怔,待得他再調動起周天一炁,那原本就是消耗殆儘的真炁卻已經豁然回滿。
更為驚人的是,他的真炁刻度突然暴漲到了兩百二十刻?且他的真炁似乎愈發的陰冷,似乎與陰氣相性有些相通了!
“這怎麼可能?”
黎卿內視上下丹田,周天一炁突增了六十刻,泥丸宮中,那靈台方寸之地,昏暗的白骨觀想圖中。
連綿的骷髏已然聚作了一道白骨蓮座,那與紅衣鬼母有著八分相似的白骨美人此刻正斜倚在那白骨蓮座之中,似是又有了些許變化。
他能調動的念頭劇增,思緒一動,竟已能同時調動百縷念頭。
“是延命燈的緣故嗎?命燈、借壽,本就是能助益修行的禁忌……”
“還是那枚冥珠的緣故?或者,二者皆有呢?”
這場儀軌產生的變化也太大了,大到他有些不敢置信,大到他在那一瞬間居然有了另類的念頭!
在那一瞬間,他居然想淩虐百鬼萬靈,以供那鬼母取樂,反哺修行?
修行的捷徑,轉瞬之間的邪念,又有幾人能克製的住?
“隻可惜,我心眼小,容不得頭頂上日日夜夜懸著一把斷頭刀啊!”
好在他清醒的意識到,他是絕對不可以依賴那鬼母的,否則,他的結局隻會沉淪冥府,萬劫不複!
黎卿少有靈慧,聽著各類誌怪話本中的故事長大。
唯有修行,唯有仙道,那才是獨屬於他自己一人的力量,不為任何人左右的力量……
這恐怖的血獄之相,更是嚇煞了虛空某處的某尊鬼神,她親眼瞧見一頭恐怖的厲鬼在那營地下生生淩虐百鬼。
“該死的,屍窟裡麵,怎麼可能孕養出這麼恐怖的東西來?那幾頭屍將也容得下?它們自己不活了?”
“怎麼辦?怎麼辦?我孟家祖墳離此處不到百裡,怎麼辦……”
那孟氏三祖奶奶蕩漾在虛空之中,真真是被那方血獄場景嚇煞了,急得團團轉……
而此刻,數裡外的龍節甲士們。
那陰紙轎帶著眾人橫破虛妄往生,破空到那兩裡外便當即落在地上,化作兩張紙皮、一尊約兩尺大小的小紙轎,與主人相隔的太遠,那紙器上的種種靈異早已經消失不見。
聞得那百鬼淒厲的哀嚎,以及那一道幾乎令他等升起自裁之念的恐怖魂壓,他等哪裡還能不明白,黎祭酒背後的深重底蘊?
“不愧是宗門弟子啊!”
趙老道隻以為是天南觀的哪位老祖出手了,長歎一聲,見那三尊紙器墜落在地,剛準備將其拾起,待得事畢之後送回去給那上觀祭酒。
叮……
一杆鬼頭槍瞬間便釘在那紙轎之前。
白毒眺望著那遠處三雙撒著腳丫子狂奔而來的碧綠狼瞳,突然道:
“讓他們來吧!”
後麵的甲士中立時就有兩位眼色好的,上前兩步,將那紙人和紙轎抱了起來。
修行人之間,法器這種東西,一碰,便說不清了。
何況,白毒更怕那趙老道起了貪念,卷起那三件法器就消失不見,到那時,黎祭酒追問起來,他們如何作答?
索性便由他等不通修行的渾人接手,對大家都好。
趙老道也是恍然醒悟,心頭並不惱怒,隻是指著那三頭凶狼打趣道:
“這老狼真是機靈,怕是再晚幾步,可就未必還能出來了!”
諸甲士此番到是附和點頭,視線穿過那三頭凶狼,齊齊眺望向那遠處的行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