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蘇看到顧識殊時,顧識殊也看到了他。
妖皇有一雙妖異的金色眼睛,此時瞳孔豎立,似有忌憚之意。
顧識殊總覺得他不像狐狸,像些什麼呢——反正他們妖族混血很多,誰知道。
還是烏蘇先開口,他在這裡是客人,主人卻愛答不理。
不過魔本來就是這樣的,不講情分,不講道理,不講禮貌。何況顧識殊不止是魔,還是魔主。
引路的侍從將他引到這裡,便悄無聲息地退下。妖皇四顧了一下魔尊的宮殿,又悄然試探了一下他的修為,意料之中,放出去試探的神識儘數湮沒。
顧識殊的實力愈發強大了。
烏蘇直接將內心的想法說出:
“許久不見,魔尊功法又大有進益。”
似乎這才真正注意到他這個人,顧識殊的黑沉沉的瞳孔終於映出了妖皇的金色異瞳。
他勾起嘴角懶洋洋地對著烏蘇笑了:
“我看妖皇也過的不錯,嗯……氣色都比從前好多了。”
這其實就是信口胡謅。
因為顧識殊確實不覺得烏蘇的功法比起之前有多大進展。
不過這點有點奇怪。妖皇曾經也是才華絕豔之人,天賦異稟,這才有了一統妖界的實力。修煉之人,莫非是到了瓶頸,才難以突破?
眼下他的實力還算是妖族最強,但這樣下去,若有後起之秀,恐怕顧慮頗多。
烏蘇意識到顧識殊看他的眼神有點古怪,自然料想到魔尊應該能看出此時他修為上的瓶頸。
若是在妖界被這樣揭短,他早就一邊陰森森地笑著一邊把質疑他的人拖下去慢慢折磨了。但是此刻是在魔宮,麵對魔主,他沒有這樣的底氣。
強壓下不耐和忿怒後,烏蘇的語氣明顯冷淡了很多:
“魔尊謬讚了……那傅停雪被關在哪裡?我想先去看看。”
顧識殊起了壞心,他還是笑,試探著對方的底線:
“妖皇何必如此著急呢?莫不是不信任本座?”
廢話。
他們倆誰又相信誰呢?
烏蘇卻也不動氣,他好歹也是統領一界的尊主,雖然被刺上幾句有點煩心,但不至於沒有應對的氣量:
“連籌碼都不願意放出來,魔尊的誠意我還沒有看到,若是此時就信了,我也不是妖族統領烏蘇。”
顧識殊若有所思。
他是真的挺著急要看傅停雪完蛋的。
“好吧,”
魔尊看似友好地伸出手來,卻不是給人握的意思,隻是一個“同我來”的符號,
“妖皇為客,我為主,怎麼好讓客人著急。同我到地牢一觀便是。”
烏蘇隻猶豫了一刻,便跟上前去。
有什麼比看見自己深恨的敵人落魄不堪,奄奄一息更來得快意?
顧識殊並不讓妖皇靠近,但他已經能夠確認牢中之人確實是傅停雪。
曾經那個在昏暗的天穹下當著妖族大軍刺了自己一劍的劍尊。
眼下這個被囚禁於方寸之地,不得動彈的囚徒。
烏蘇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在沸騰,在幽暗的牢房中,他渾濁的金色眼珠一跳一跳地閃著光,嘴唇神經質地抽搐著,近乎用貪婪的眼光看著眼前的一幕。
馬上就要大仇得報了——
在此之前要讓這個一向高高在上的人受儘折磨,逼出他的劍心,將一切都摧毀殆儘。
被仙人的劍劃破的傷口此時前所未有的妥帖,似乎從來不曾存在,使他胸中鼓脹著輕飄飄的膨脹的情緒。
這種傷口的治愈方式並非唯一,但其他條件都過於苛刻。
不如毀掉那把製造傷口的劍和那個製造傷口的人,殘餘在他體內的寒毒也會一並消失。
烏蘇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試圖靠近牆角那個血跡斑斑的身影。
卻被顧識殊伸出的手攔住。
魔尊的瞳孔是黑凝的,臉上帶著笑意,眼底卻冷漠異常,
“妖皇也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先得為主吧。”
烏蘇臉色不變,還是死死盯住傅停雪,對方始終沒有抬起眼睛來看他,似乎對他燒灼般的視線沒有一點感知。
“魔尊想要什麼?若是我族有的,我必然無所不允,現在先讓我……”
顧識殊的眼神徹底冷淡,他身上逸散出的魔氣終於讓妖皇警惕起來,也意識到了自己此時行為的不妥。
他回過頭來盯著顧識殊的眼睛裡還帶著那種獸類特有的狡猾和貪婪,尚未來得及褪去。
“我等著和妖皇做交易呢——驗過貨了,下一步應該不是拿貨吧。”
烏蘇清醒了。
在魔尊的地界上直接覬覦他的東西,就算兩人有共同的仇敵,也太過於危險了。
顧識殊給他寫信,意味著分食仙人骨肉的豺狼裡總有他一個。何必如此著急,反而給對方落下把柄呢?
所以他略一定神,也掛上營業性的微笑:
“我怎麼會懷疑魔尊,隻是我太憎惡此人,所以一時有些失態。魔尊本來如何安排,我奉陪到底。”
“嗯。”
顧識殊見他終於不再想著往牢房裡衝,仿佛滿意了不少,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你我之間,也不必過多虛禮。今晚我備了宴席,還請妖皇賞臉。此事宜應從長計議。”
烏蘇在離開妖族之前便把族內事務一應吩咐給心腹,此時並不介意暫留。
況且,他也想要有更多時間來報複傅停雪。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妖魔兩道的首領在仙尊麵前討論著他的處置方式,並且達成了階段性共識。顧識殊忽然有點好奇傅停雪此時心中作何感想。
方才他看見妖皇的眼神緊緊盯著角落中的仙尊,霎時間感到了極其強烈的不適。而當烏蘇的腳步試圖靠近時,顧識殊更有一種領地被冒犯了的直覺。
直到現在,他甚至開始看傅停雪不順眼。
不是對他的人,是對他此刻的姿態。因為是演戲,並沒有給仙人以過於屈從的安排,可是看他虛弱無力地倚靠在牢房之中,身上加著鎖鏈,眼眸低垂。顧識殊手指微微一動,不知為何總有些想要毀掉什麼的衝動。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莫名其妙。
但是他不想看到這樣的傅停雪,更不想讓彆人看到。
所以妖皇的第一次探監不得不草草收尾。
比他們預期的還要再短一點。
強者對於弱者都有施虐欲,特彆是對於久居上位,掌握生殺大權的掌權者。
顧識殊曾經擊敗過很多敵人,在交戰之前對方高高在上,而失敗後,顧識殊能夠儘情欣賞他們落魄狼狽的情態。這本來就是戰利品的一種。
他是魔,最愛以這些惡劣的情感取樂。
顧識殊隻能把這歸結為數百年前留下的執念作祟,總是會不知不覺影響他的行動,像是習慣。
比如此時,妖皇走在前麵,而顧識殊離開地牢前一刻卻若有所感,回頭看向牢中一襲雪衣蒙塵的仙人,卻見對方一直垂得低低的眸子終於抬了起來,兩人的視線交彙在一起。
隻是輕輕一碰,還沒有到一秒鐘。
沒有屈辱,也沒有隱忍,是他最熟悉的眼睛。
似乎並沒有料到注視的行為會被抓個正著,傅停雪微微偏過頭去,躲開他的視線。
顧識殊恍惚間忽然意識到這樣一幕發生過好多次。
他是不是……不應該忘記?
對他的期望來自數百年前的顧識殊。
當時拜入青城派的顧識殊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天生魔體,但當他第一次展露出入魔的端倪,絕望地發現自己難以克製住周身奇異的氣息時,他的境遇發生了徹頭徹尾的轉變。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隻要活著,就是這麼大的罪過。
正道的其他人對他指指點點,說青城劍尊怎麼就收了這樣一個孽徒;
德高望重的長老指著他說此子不除,必為大患;
天道降下九九八十一道雷劫,道道致命,他最後頹然地放下劍,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穹落下的最後一枚刺目的天雷,周身隻覺得完全失去力氣,甚至抬不起一根指頭。
他抬起的黑色瞳孔裡,閃電那道寒光幾乎已經逼到最近。
對不起。
他心想,沒有辦法陪你喝明年的梨花釀了。
但是顧識殊不後悔。他是魔胎沒錯,但是他從來沒有失控傷人,即使那意味著強忍著周身筋骨寸斷,萬針鑽心的痛苦,強行違背本能。
他沒有一刻忘記自己是傅停雪收下的弟子,是青城派正正經經的首徒,若是有一點破綻,都會讓他難做。
傅停雪清高出塵,傅停雪劍意入境,傅停雪的名聲應該一塵不染。
傅停雪,傅停雪,傅停雪。
如果本身就是一個罪過,此時死去應該算是不錯的結局。
然後顧識殊看見了那道雪白的劍鋒。
他整個人怔住了,在一片瓢潑的暴雨中,他本來想要靜靜地迎接自己最後的宿命,作為一個從來沒有傷過人的正道弟子死去。可是有人不要他死,降臨的姿態猶如神明。
青城劍尊傅停雪。
他的劍比天劫還快。
隻是天道的最後一重劫雷幾乎注定了要將被觸碰者摧毀得骨肉無存。
傅停雪幫他擋了劫雷,卻第一次像是神靈隕落一般在顧識殊眼前流露出脆弱的姿態。
仙人單膝跪在地上,手撐在頰邊咳嗽,眼瞼像是扇動翅膀的蝶一眼,不停地上下顫抖著,隨後指縫中溢出鮮血。
一滴滴,滴落在顧識殊麵前,在地上暈開,不成痕跡。
顧識殊恨了這一幕許多年,或者數百年。
百年後的今天,他意識到自己還是沒有忘記。
他不願意看。
就像是他當時對傅停雪最後的祝福:
“我希望你永遠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