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停雪有一個秘密。
他向來把世事都看得很淡,直到那天晉升大典,他一如往日將靜默無聲的目光向下投去,卻撞見玉階上有人大膽抬頭,和他對望。
對方眼中像是有未燃儘的火苗,隻是遙遙地一眼,傅停雪一向冰冷的心就微微一動。
這是危險的。
霜雪之姿的仙人微垂眼睫,他聽說灼熱會將冰燒儘。
後來,顧識殊還是成為了小竹峰的第一位入室弟子。
傅停雪第一次為人師,教他劍訣,教他品茶,教他咒術,而對方……
對方也是他的老師。
他教他怎麼熱烈地去愛一個人,就像是被燒融的瓷器,流淌出漂亮暗昧的花紋。
顧識殊天賦異稟,是個好學生,傅停雪卻不是。
於情愛之事,他自認為自己天資愚鈍,不堪一擊。
他不擅長真情實感的流露,不擅長表達自己的關心,不擅長在對方親吻的時候主動回應。他的天性如霜雪一般涼薄,傾儘全力去相戀相知,也不過像是一小片月光在愛人身上投下喑啞的流影。
直到後來。
傅停雪後來慶幸自己遲鈍於表達,所以他能偽裝得很好。
仙尊將斷情水送到唇邊,酒液卻並不入喉,而是儘數被他的術法消湮。他望著對方驟然冷淡的眼神,一切儘如他預期。
眼中大雪落下,覆蓋住了他所有的悲和喜。
一切本來可以在這一天結束,他是這樣告訴顧識殊的。而不管他作何選擇,顧識殊在他之前已經飲下斷情水,而飲下斷情水的人都不會再次對舊愛產生任何感情。
就算執意要記住,也隻是給自己徒添煩惱,永遠陷入求不得的苦楚之中。
可他卻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讀懂了情愛。這是經年累月,學有所成,如醍醐灌頂。
傅停雪有一個秘密。
他在世人眼中孤高如遙不可及的明月,卻心甘情願在那人眼前,做一隻渴死在燈前的撲火飛蛾。
“所以……確實有人了解被奪舍之前的沈念。”
雖然情況和奪舍不同,但顧識殊還是決定用這個順口的代稱。
傅停雪這一段時間在查青城派中弟子沈念的身份和人際關係,此時尚未想好要怎麼利用這些信息,但若要最終在世人麵前揭露氣運之子的真實麵目,想來必須走這步棋。
占用他人人生這件事,同樣不可容忍。
雖然顧識殊走到魔尊這個位置,絕對不是內心寬厚的仁善之徒,但他討厭這些齷齪的手段。
傅停雪解釋:
“沈念有一個沒有仙根的姐姐,名為沈柔,被他安置在青城派外的凡間城邑。他們在父母去世之後就相依為命,唯一的親緣對他來說至關重要,兩人感情甚篤。”
“那沈柔知道他弟弟出事了麼?”
“嗯,”傅停雪輕輕點頭,“失蹤以後,外門長老就負責知會過了。但她還心存希望,畢竟跳墮仙台也有生還的可能。如今她一應用度暫時由青城派代管,倒不用太擔心。”
“噢,那挺好,”
顧識殊其實並沒有擔心一個素未相識的人,隻是順著他的話頭往下說,
“在沈念被奪舍之後,他們見過麵嗎?”
“沒有,”傅停雪稍稍歎了口氣,
“問題就在這裡。原本的沈念每到門派開放時都會下山去探望他姐姐,但在沈念掉下墮仙台前那一天,正是山門大開的日子,沈柔卻不曾等到他。”
仙尊想起探訪時那女子哭紅的眼睛,就算距離她弟弟生死未卜已經過了十幾天,她依舊沒能從失去親人的悲怮中緩過來,一個勁地重複著自責的話語。
“我當時該去找他的,我還以為他太忙了,我怎麼這麼笨……我沒有等到他,就該去找找他的。”
她找不到人去將這些苦楚排解,隻是顛三倒四地重複著。
即使傅停雪尚且不能很好地理解人世間的親情,他也靜靜地聽著,直到她說累了,才道一聲“節哀”。
傅停雪垂眸,淡淡道:
“其實那時候,沈念應該就已經不是‘沈念’了。”
顧識殊接著說: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姐姐。這位氣運之子大概沒有費心思去了解他所占用之人的生平。”
兩人對視一眼,都讀懂了彼此眼中的思緒。
“魔尊呢?”傅停雪輕輕放下這個話題,轉而問他的進度,
“你聯係到妖皇了嗎?”
“烏蘇可不像景千山那麼好說服……那家夥精明得很。我若是直接告訴他,他必然不相信;借助法寶讓他看二手影像,他又會懷疑我編排偽造,彆有用心。”
顧識殊對這家夥的油鹽不進頗有些無奈。
“也不知道沈念怎麼搞定他的——我不太想象得出來。”
進度意料之中地阻塞在這一步。
沈念攻略的第二個對象是妖皇。按照難度遞增原則,他遜於顧識殊,但確實比景千山難搞得多。
妖皇大名烏蘇,是修為數千年的狐狸成精。
作為魔界主人,顧識殊確實認識他,兩人曾在許多事情上達成過共識,甚至有所合作;
但這種關係維係在如薄紙般岌岌可危的境地,他們也相互忌憚,彼此都層層提防,除非利益相通,否則算不得什麼友情。
而傅停雪……
傅停雪和他卻有宿仇,當年妖族大軍進犯修仙界,就是被青城劍尊的劍逼破,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妖皇本人。
也不知道清霜在他身上製造的舊傷痊愈了沒有?
景千山對傅停雪有多信任,烏蘇就對傅停雪有多仇恨。
因此,他們若是給妖皇送些什麼東西來揭發沈念,他必然是半分也不相信的。
顧識殊指節輕扣石桌,發出清脆的梆聲,他思考了一會,還是定下結論:
“得找個由頭把他騙過來。”
至於是什麼由頭……他不得不考慮到沈念在對方接近到一定距離時,係統就會給他警報。
魔尊實力卓絕,所以僅僅隻有十幾米的權限,可是妖皇主要倚靠奇詭的妖術傍身,本身的實力遠遜於他,沈念對他靠近的感知程度就大大加強了。
必須找到借口讓妖皇來到魔宮。
必須是一個沈念沒有理由跑掉的場合。
必須讓沈念不得不在妖皇麵前暴露真實的麵目,否則美人梨花帶雨地一哭,倒成魔尊對他強取豪奪了。
但想到這裡,顧識殊反而有些拿不定主義。
他掏出黑書,不抱希望地問了問天道:
“若我和仙尊聯手把妖皇綁過來,算不算數?”
——自然是不算的,畢竟這看上去很像是強行逼迫就範。妖皇一定會對疑似另一個受害者沈念充滿同情。
還沒等天道非常無語地在書頁上刷出新內容,坐在一旁的傅停雪卻忽然開口:
“我或許……有一個主意。”
妖族,蒼梧城,妖皇一把掀開帷幕,按著左邊的心口。在外頭候著的下人們見狀便知曉他們的尊上舊傷未愈,又開始發作。
盤髻娥娥的宮女端著苦澀的藥草款款入內。
若是細看,宮女們容貌姣好,頭頂還都有狐狸耳朵。
不過妖族的君主卻沒有什麼欣賞美色的念頭,他隻是憤恨地捂住胸口,感覺到那每每困擾他的舊傷疤再次向他周身逸散出寒氣。
唯有用赤鳳血熬煮出的湯藥,才能克服他這時不時發作的頑疾。
他今日發作得格外厲害,四肢都涼到骨子裡,急忙咽下湯藥,熱度才逐漸地回轉到身體的經脈之中。
緩和過來之後,烏蘇臉色由蒼白轉向鐵青。他又想起百年前劍尊刺他那一劍,此時新仇舊恨一並湧上。他甚至懷疑傅停雪此時在哪裡咒他,而這猛烈的舊疾複發就是不詳的線索。
複仇的欲念再次潮濕而陰暗地席卷上妖族之王的腦海。
他烏黑的長甲掐進了自己的手掌,硬生生滲出紅色的鮮血。直到想到自己單純天真的小戀人,這一陣不明不白的戾氣才總算散去不少。
身邊的宮女低垂雙目,眼觀鼻鼻關心,不敢有絲毫冒犯的舉動。
他看著這些脂粉,卻覺得和自己捧在心上的那人有雲泥之彆,漫不經心地嗬斥了一聲退下。
如遇大赦般,狐狸耳朵的美人們輕輕地一鞠躬,就要撤離。
烏蘇忽然又叫住一個稍微靠後的宮女。
“你留下,抬頭。”
那女子即使情緒管理再好,此時也不禁露出惶恐之色。迫於威壓,她不得不抬起頭,看著妖族至尊一步一步向她走來,隨後掐住她的下巴,仔細端詳。
“你的眼睛很好看,”烏蘇說,“很像念念。”
宮女的瞳孔猛地收縮,臉色一片驚恐之色,胸口卻一陣寒涼。
她聽見麵前的大妖似乎懷念般地笑了笑,再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對著一件無藥可救的垃圾。
“你也配像我的念念——這眼睛還是剮了才好,你說對不對?”
啊,啊。
那宮女想要尖叫出聲,卻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
妖皇尖銳的指甲幾乎就要觸及她的眼睛。
他卻忽然回頭,皺著眉頭看向妖族宮室的窗外。
那是一片杳暗的夜色,似乎什麼也沒有。
他縮回手,不去在意那個瞬間癱軟在地,四肢並用,像是一隻真正的獸類狐狸般竭力向外爬的宮女,而是打開了寢殿的窗戶。
有什麼東西於夜色中撲棱棱落於烏蘇手中。
是傳訊用的紙鶴。
紙鶴上的符用黑筆勾出,複雜無比,還附著著主人精純的魔力。天下用這樣紙鶴的,隻有一人而已。
魔尊顧識殊。
烏蘇下意識警惕起來,他謹慎地拆開紙鶴,瀏覽了其中的言語。
隨著閱讀,他烏金色的瞳孔慢慢地回縮成了獸類那貪婪狡猾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什麼讓他愉快的東西。
顧識殊在紙鶴中告訴他,前些日子他再次殺上青城山,青城劍尊傅停雪不敵於他,已成為階下之囚。
故而邀請他同來魔宮,共同商議處置報複仙尊的法子。
他心中剛剛升起懷疑,又被他聽聞的魔尊過去所掩蓋。
這很合理。
誰都知道顧識殊被逐出青城派後入魔,與傅停雪反目成仇,互為死敵。
況且隨信還附贈了一截霜色的頭發,隱約有冰寒的氣息流轉。
妖皇太熟悉這種氣息了——
這就是每次舊疾複發時折磨他的元凶。
他早已把這仇恨刻入骨髓,隨後又激起了無窮的怨懟和野望。
最後的一點猶疑隨著手中那縷霜白如月光的頭發消散。
烏蘇咧起嘴角,手中靈力運轉,那本屬於仙人的發絲便被他摧毀成一小撮灰燼。
他已經想好了無數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罰。
狂熱之色染上他的眼眸。
和顧識殊商量以後,他一定會送給這個礙眼的仙尊一個狼狽而痛苦的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