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跪了一地,玉階之上,九五至尊的帝王麵色鐵青,狠狠地將參上來的折子摔在地上。
他失態了。
像一匹暴跳如雷的豺狼。
沒有人敢在此時觸怒景千山,全都低頭匍匐著,可景千山卻不會這麼容易放過他們。
他咬著牙,帶著怒氣吐露出幾個字:
“廢物!全是廢物!好端端的宅子,難道還能自己跑了?”
宮室裡鴉雀無聲,人人噤若寒蟬。
他們奉皇帝的命令按照當時送沈小郎君養病的地址前去尋訪,卻發現循著痕跡找到的地方壓根沒有所謂的山莊。
確切說,那裡荒榛蔓草,空空如也。
被派遣的暗衛麵麵相覷,料想到回頭稟報時會遭到怎樣暴雨般的斥責,甚至想著一死了之,不去麵對九五至尊的怒意。
然而,景千山總是能找到發怒的人選。
比如當年上折子勸說陛下要以沈郎君身體為重的宰相,比如護送他前去山莊而後回來正常複命的禁衛軍統領,比如當年力排眾議,為沈念入宮排除阻礙的禦史大夫……
景千山看著這些人戰戰兢兢的臉龐,不禁感到頭暈目眩。
他記得當年……這些人對沈念也是極好的。
他們是不是早就瞞著他,和沈念暗通款曲了?
想到這裡,帝王的疑心病更重,跪了一地的人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卻知道自己這遭恐怕凶多吉少。
不過——
還是有人沒有搞清楚情況,或者不太要命。
比如當朝禦史,年輕有為的官員慘白著臉,卻還是硬著頭皮上前長跪:
“陛下莫要被小人蒙蔽!沈郎君不是負信棄義之人,陛下您是最明白的,或許他有什麼苦衷……”
“哦,”
景千山的笑容陰森,打斷了他的進言,低頭看向這隻出頭鳥:
“你倒是比朕更了解他了?”
景千山公開放出的消息,其實是他懷疑當年的道人是假,蒙騙人皇,所以派人速速前去山莊將沈念帶回來。
至於什麼勾起了帝王的疑竇,他卻避而不談。
但當時主殿之中幾個宮人將沈念在鏡中的對白聽的一清二楚。此刻,宮中已有流言蜚語,竊竊私語響起,都在分享他們的皇帝被人帶了綠帽子的故事。
景千山盛怒之下砍了幾個人頭下來,卻絲毫不能阻止真相在口口相傳過程暗中滋長,甚至還演繹出了多個更加離譜的版本。
也不知那禦史聽的是哪一個?
被皇帝用陰森恐怖的眼神一睨,那禦史的官袍被冷汗浸濕了大半,忍不住腳軟。
隨後,他便被景千山的暗衛拖下了朝堂。
景千山粗喘著氣看著眼前之人被以忤逆為由押入大牢,心中卻一點也不得舒展。他皺著眉,扶著額頭,對身邊的宮人說:
“去把那鏡子取來。”
是的,即使他已經嘗試把鏡子重重擲在地上,那山海鏡的材料奇特,反而絲毫未損。
隻是如今,鏡中再次像蒙上雲霧般模糊不清。
在沈念當時“藥石無醫”的重病之後,年輕的帝王這輩子第二次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
他固然想要找到將鏡子給他的仙人問個明白,但凡人要聯係神仙卻是難上加難,總不能現在宣布再次上泰山舉行一次應召神仙的儀式……咬著牙,他隻能將那些城中的修士聚集起來,派遣他們去訪求仙門,求請傅停雪。
而他此時有的,隻有這一麵鏡子。
景千山決定在接下來死死地盯著鏡子,不錯過沈念在其中的一點影蹤。
當然,他看到的那一幕中,還有另一個主角。
雖然鏡中始終沒有映照出那人的身影,但他上位者的姿態使得這位皇帝感到深深的忌憚。他思考過這世間哪裡還有這等人物,是魔族,還是妖族?
強權……他不是沒有考慮過沈念可能被迫如此。
但就算愛情濾鏡下再多粉飾,也逃避不了是沈念主動勾引對方的事實。
對方的態度雖然曖昧不明,勾出了沈念的表白,卻始終滴水不漏,不露破綻。
就算沈念和對方濃情蜜意也不至於讓他如此挫敗——
真正讓這位位高權重的人皇難以接受的是,自己視若珍寶的愛人,在對方麵前小意奉承,乖順討好,隻為討到對方的一點施舍。
而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失敗了。
顧識殊走出大殿,他似乎漫不經心地在魔宮中散步,卻在一個拐角後不出意外地看見了傅停雪。
在他和沈念互相飆戲的時候,傅停雪回了一趟青城派。
現在回來了,在等他。
顧識殊笑笑,從袖子中取出黑色的天道之書,書頁上潑墨淋漓,寫著:
“人皇景千山已起疑心,不妨待之。”
“沈念之係統亦有異動,不可不防。”
顧識殊慢慢把天道的話念給傅停雪聽,畢竟他看不見。
傅停雪頷首。
顧識殊接著打算往下念,卻看到天道緩緩化出一行字:
“你為何什麼都告訴青城劍尊?”
拂動書頁的手指停住了,顧識殊微微偏頭,看到傅停雪疑惑的目光。
他此時可以說“沒有了”。
但顧識殊卻道:
“天道問我能不能相信你——仙尊覺得我能信你嗎?”
黑書似乎沒想到顧識殊轉手就把他賣了,急得連忙將這行字擦去,非常不情願地翻了頁,新的一頁什麼也沒有寫,空空白白。
顧識殊就又去看傅停雪,卻見他先是一怔,隨後專注地看回他的眼睛。
仙尊的瞳色偏淺,剔透如冰雪,同他整個人的氣質一樣,高潔明澈,一眼便知;
顧識殊卻總覺得他眼中新雪下埋著什麼東西,曾經他能看透,現在說不明白。
傅停雪開口:
“……我是相信魔尊的。至於是否信我,魔尊可以再做裁度。”
又把話語權交還給他,甚至沒有為自己說一句話。
顧識殊想了想,直接把鬨彆扭的天道之書闔上了,隨後當著它和傅停雪的麵這麼說:
“比起天道,傅仙尊的人品還是信的過的。”
黑書本想擺架子鬨個彆扭,卻直接被無情地蓋上,書頁無風自動,似乎有什麼不滿。顧識殊見狀,卻湊近了他低低笑了一聲,話語間帶著威脅:
“當年九重劫雷尚且不夠,還要劈我九九八十一下的是誰?”
黑書不動了。
它心虛。
反正它該說的也都說完了,顧識殊不管它。
他先是告訴傅停雪方才殿上發生的種種對話,提到沈念後來直接以愛心石頭相贈,又大膽表白,想來那人皇見了一定氣的七竅生煙,這帽子算是踏踏實實戴上了。
傅停雪抬眼看了他一眼,問:
“那你最後怎麼同氣運之子說的,答應他了?”
顧識殊正要回答,卻覺得這話語氣有點不對,有點新奇地看了傅停雪一眼,對方微微偏開目光。
“當然沒有,”
顧識殊於是也不在意,接著說下去,
“隻是也沒有斷了他的念想。唔,就是告訴他本尊不收這樣的禮物,讓他提高一下送人東西的審美。”
“還有就是免了他掃地的苦役,接下來,他大概會在各個其他場合主動找我了。”
意思是接下來,能夠給景千山直播的場景更多了。
慢慢地欣賞,顧識殊想。
反正人皇氣運身負帝星氣運,氣不死。
不過,天道所言沈念係統異動之事,倒是值得在意。說到底,就算沈念又蠢又壞,也不過是幕後係統的一枚棋子而已。雖然他自己壓根沒有考慮到這一層的智商,反而自認為是主人了。
還有——傅停雪在青城派中的發現。
傅停雪先是認真聽他講完,才點一點頭,嗯了一聲,開始把自己發現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顧識殊聽。
顧識殊忽然覺得仙尊雖然很難懂,時時刻刻端著,在某些時刻卻堪稱乖巧。
這個念頭太過荒唐大膽,在產生的那一刻被魔尊回味了一下,隨後丟在腦後。
傅停雪的發現其實很重要。
首先,青城派確實一直有沈念這個人,但是此人曾經的脾氣秉性,按照他身邊的弟子稱述,與如今這個身為氣運之子的沈念卻截然不同。
其次,沈念確實失蹤許久。在失蹤之前,也的確與同門發生口角。但那是由於沈念和那幾個弟子本是一同負責照管仙果院圃,同門卻見他一個人將那些仙果全吃了,剩下的植株也一片零落,殘枝敗葉,這才忿怒不過,出現爭執。
最後,那幾個弟子因為沈念的失誤失去了內門考核的機會,又發現沈念失蹤,自責愧疚不已,自請責罰,並非有意孤立,發生霸淩。
隻是,這一切並沒有留下確鑿的證據,外人也隻知道在出事之前,同門確實同沈念發生爭執。在萬人迷光環的影響下,黑書中的顧識殊認定沈念所說才是真相,卻也正常。
顧識殊垂下眸子,眼中晦暗不明。
傅停雪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們所關注到的是一樣的事。
原來的“沈念”被氣運之子取而代之,他怎麼樣了?
這和修真界的奪舍很像,傅停雪前去確認時,其中一名弟子也大著膽子問他沈念是不是被人奪舍了,所以才表現迥異。
隻是,沈念的表現和奪舍又多有不同,比如奪舍需要特定的陣法,奪舍之人的實力會在奪舍後大受創傷,奪舍後能繼承軀體的一部分記憶等……
應該還是那個外來的係統在搗鬼。
顧識殊輕輕地“嘖”了一聲。
卻見眼前的傅停雪抬起頭來,劍尊的凜冽劍氣忽然實質般凝結在身側,如冷月寒霜。
他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卻重若千鈞:
“此事涉及青城門下弟子,當是我失職不查……煩勞魔尊了。”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顧識殊下意識皺了一下眉,若非天道相助,他便是那個最昏頭的人,又怎麼能指責傅停雪作為仙尊沒有管理好青城派。
“不要把不是自己的責任攬在身上,此事你我聯手,自有應對的辦法。”
說完又有點懊悔,覺得自己太過公事公辦,反而像是在教他做事。
傅停雪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睫毛纖長。他還是那個凜冽如霜雪的仙人,顧識殊卻眼前微微一晃,覺得他極其輕微地流露出一點笑意。
稍縱即逝。
應該是幻覺。
但是,是幻覺也罷,無關情愛也好,顧識殊無論見到多少次都會如此想。
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