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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數日省內河湖就已經快要全部凍結,水陸交通也即將麵臨癱瘓。
張啟山帶著首飾盒來到二樓,樓梯口能清楚看見明珠臥室外間的門敞著,隱隱綽綽透出光來。
他走到門口,比起離開前外間會客廳右邊近兩米高的拱形玻璃窗側方多了架鋼琴,壁爐燃著。靠牆的長桌,沙發邊的圓桌,角落的花幾等都放置著適配的花瓶,依照“玉堂富貴”的寓意疏密協正的插著水仙、梅花、山茶、蘭花。
悠然生動,芳香四溢。
他抬手敲門,斜靠在沙發上安靜看書的人聞聲連頭都沒轉過來,翻過一頁書,“沒空。”
張啟山靜站了一會兒,複又敲門。
耐心十足“現在呢?”
小小拿捏了一下小姐氣派拿捏,越明珠得逞哼聲“進來吧。”得到允許,張啟山進門便往沙發這邊走來,首飾盒那麼大她當然注意到了,見他一進屋就往紅木桌上放,把書合上,她單手托腮。
就說吧,話是變少了核心總歸沒變,套路還是這麼老,每次示好都是送禮,沒新意。
不過能讓金大腿特意拿來,應該比較特彆。
“提前給的壓歲錢?還是生日禮物?”她問。
“再多留幾日恐怕會延誤返校日期,我得趕在交通徹底癱瘓前出發,明日下午啟程,這是提前送你的生辰禮。”
猜到了。
張啟山示意她“打開看看。”
盒麵星鬥般的熒光和寶石嵌花微微閃爍。
頂上吊燈的光線並不濃鬱,可當她伸手開盒的刹那,暈染開的光耀甚至讓視線模糊了一瞬,直到眼球逐漸適應了這大片折射光,那從邊緣漫延出來的鎏金色才變柔和起來,在視野中清晰勾勒出滿盒珍珠的輪廓。
一顆珍珠不稀罕,一百顆珍珠也不稀罕。
她身邊多的是戴珍珠首飾的同學,連梳妝台也放了不少珍珠飾品,從珍珠項鏈到珍珠發卡再到珍珠耳環應有儘有。
可成百上千在她眼皮底下堆積如雲,顆顆圓潤,不見瑕疵,瑩瑩光輝在朦朧燈暈下依然燦若金珠,漫出的華光如日照金山。
世間罕見。
在沒有人工珍珠養殖技術的民國想要湊齊這麼多顆珍珠,還不是小珍珠,光目之所及的最上一層皆是大如雀卵的上品珍珠。
張啟山示意“取出來看看。”
取出來?
她細細觀察,發現這些珍珠居然是被串聯起來了,好奇上手一拉,還有點沉。
站起身費了點力氣才把它從箱子裡全部‘拔’出來。
直到看清禮物的全貌。
見多識廣的越明珠仍舊落俗地被震撼到了,豬豬八戒的珍珠衫?
隔了好一會兒,她慢慢冷靜下來,理智回歸大腦,不,不對,應該說是閃閃明珠的珍珠雲肩。
沒辦法,不是她少見多怪,實在是上輩子隻在秀場遠遠瞧過一眼,電視劇和網上都是假珠製成,多是小珠,根本沒有實物來得震撼。
下意識往身上比了比,也不知道是不是金大腿太舍得了,送的這件特彆大,感覺上身能墜到她腰線下邊兒去。
這得多少顆啊?
“三千九百九十九顆。”
三千多顆?據說慈禧那件也才三千五百多顆,在這個年代堪稱窮奢極欲了。
不過,她有點疑惑“為什麼不湊個整數呢?”能湊齊這麼多,按理說也不差最後一顆了吧。
的確不差。
不是兩千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三千整、四千整。
“三”在道家有說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三九”則是冬至第三個“九天”,有陰陽交替,陰陽初生之意。
“九”代表永恒,八卦中指太陽,“陽”象征生命。
三千九百九十九,寓意循環不息、生生不已。
不是偶然,更不是巧合。
這是悉心考量的數字。
原本張啟山也無法斷定今年就能湊齊,還提前備下了彆的生辰禮。
這次返湘,齊鐵嘴又跑來說什麼物極必反,盛極必衰。
他想著回東北那趟意外集齊了一多半,剩下在入冬前正好也尋到了,那這三千九百九十九顆珍珠索性照風水命理上的說法先替她轉運,之後讓日山小心防範,按理說不會出現什麼岔子。
他沒想給明珠壓力,不過該叮囑的還是要叮囑,正欲開口,對禮物萬分滿意的人已經等不及的興奮抱著‘新衣’快樂至極地在天花板下轉了一圈,像是窺探到什麼秘密一樣,衝他小聲叫喚“我知道為什麼。”
那雙讓每個見過她的人都印象深刻的眼睛,此刻亮閃閃的像極了無垠星河,“缺的那顆是我對不對!”
張啟山幾乎是遲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
自打回到長沙,無論是九門還是張家都讓他無法靜下心來,內憂外患不斷,天災**疊加,全國各地不知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餓斃路邊。
過去與人明爭暗鬥,爾虞我詐,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張啟山有野心有抱負,也從不掩飾這一點。
可當他身處會館,高坐九門之首的位置,將底下各人心思一覽無遺,包括水蝗暗藏一絲不安卻還故作姿態的可笑模樣,達成階段性目標後的輕鬆感卻遲遲未來。
他知道九門之中不乏愚蠢、貪婪、短視的人,他們將向弱者剝皮抽骨視作理所當然,這些人心裡沒有家國大義,隻有個人得失。
以前他可以拋卻道德廉恥和這些人虛與委蛇,可現在身心都被厭煩和倦怠感充斥。
張啟山不認為這是自己良心發作,也不覺得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自命不凡與清高。川澤納汙,所以成其深;山嶽藏疾,所以就其大。道理他不是不懂,隻是一時難以抽離軍校那種戮力同心、奮楫篤行的氣氛回到現實中來。
這也是為什麼他回家後與明珠交流減少的原因。
然而這種沉默在旁人眼中卻成了上位者的深不可測,那些嘈雜混亂的聲音須臾之間靜了下來。
約莫是看出點什麼。
解九爺在聚會結束後避開眾人,過來勸他“佛爺若是鬱結於心,不妨在這長沙城多走走看看,換個心情或許就天朗水清了。”
多日來張啟山一直在外連軸轉,忙於各種瑣事從未關注過民生,那晚難得繞了原路。
大雪紛飛,車開不動,他下車走了幾步不免覺得寒氣刺骨。
然而今年街頭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乞丐難民少了許多,去年路邊凍死的人多不勝數。想到張小魚和他彙報時提過,城內新建了二十多處粥廠,大米和小米混合熬成的熱粥在寒冬臘月救了許多人性命,看來秋末成立的難民所和收容所確實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之前在報紙看到說多地電線杆被凍結折斷,牲畜凍死無數,這也導致城內糧價碳價飛漲。
如果政府沒有提前聯合地方慈善機構成立救濟會,沒有下達那一係列的政策,廣積糧食、被褥、醫藥用品用於賑災,那麼這次寒潮來襲,被凍死的窮苦百姓恐怕會達到一個觸目驚心的數字。
明珠給他寄的家書對自己在這件事起到的作用隻字不提,他隻從小魚附送的報紙中窺得一隅。
縱觀整件事的發展和格局,他當然知道不能全部歸功於明珠,但不可否認她起了一個好頭。如果不是自己回來,明湖大概會一直住在公館,那邊地方小需要用炭火的空間也小。
她還捐掉了大部分自己給她存在銀行的錢,隻留下了很小一筆錢,這筆錢都不夠她再買一輛自行車,連去年穿不了的冬衣也全部捐給了救濟會。
吃住都在家裡,以前還時不時買點小物件,現在連出去遊玩都是蹭同學家的船,除了吃喝幾乎沒有多餘的開銷。
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是親手織的圍巾和一支派克金筆,而買下那隻鋼筆的錢,也是她在學校報社兼職攢下的稿費。
三千九百九十九顆珍珠鋪張浪費嗎?
就算沒有他四處收集,這些珍珠也會飛入富貴人家,他隻是把它們集中在了一起變成一件尋常的生日禮物。
四千不是一個好數字,甚至不能算很吉利。
可明珠站在他身前,站在吊燈下,從頭到腳都散發著一股喜不自勝的爛漫。
還是那麼好哄。
連日盤桓在心頭的鬱氣消失,張啟山露出一個與往日無異的微笑,“是。”
缺的那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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