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是第一次出遠門,更是第一次坐火車。
在去禹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這火車是什麼樣子?他倒是聽爺爺說過,火車很大很長,車輪在鐵軌上走。但到底是什麼樣,他真的很好奇。
在站台等車的時候,他終於見識到了,隻見一個頂著大煙筒,冒著白煙的一個大怪物,呼嘯著咆哮著朝他而來,他嚇壞了,第一個念頭便是調頭就跑。但是,旁邊伸過來的一隻手快速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知道是誰的手,他為自己的失態而愧疚,隻覺得臉顎發燙。偷眼瞄了一下身旁的侯延塽,隻見他正漫不經心的看著什麼,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好像他什麼都沒看到。
幾年後,他讀到了俄國作家契柯夫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講的是一個土裡土氣的小地主,和他的朋友到一個非常講究的人家去吃晚飯。那家人真的是太講究了,無論是飯桌還是客人坐的椅子,都罩著雪白麵罩。無論是碗,餐具,還是每一道菜肴。
小地主可能很少出席這樣的場麵,有些緊張。當女主人給他上湯的時候,他不小心把湯撒在了雪白的桌布上。
小地主無地自容,他不知怎麼辦好。但,女主人好像什麼也沒看到,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很快安定下來。
回家的路上,他深有感觸的對朋友說:“真正的有教養,並不是吃飯時不往桌子上灑湯,而是湯灑了裝做看不見。”
傅斯年讀完這個小說後 ,不知為什麼,腦海裡浮現出在禹城等火車的這一幕。他想,或許在那個時候之前,侯延塽有可能看過這個小說。
到了天津後,開始,他主要是住在了英斂之的家裡。
英斂之:名英華(1866—1926),斂之是他的字。滿族正紅旗人。簡署斂,號安蹇,安蹇主人、安蹇齋主,晚號萬鬆老人、萬鬆野人。香港《大公報》創始人。原國家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的祖父、著名小品演員宋丹丹的前夫,導演、演員、製作人英達的太爺爺。
英華幼年習武,弱冠才發奮讀書,涉獵甚廣。信奉天主教,讚同康梁變法維新主張。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英斂之在天津法租界狄總領事路(今張自忠路)創辦了中國曆史最久的報紙之一——《大公報》。1906年,報館遷至日租界旭街(今和平路)四麵鐘對過。英華以敢言直言著稱。在《大公報》創辦初期多次批判慈禧太後、袁世凱等。
英華隻活了58歲,卻乾了3件大事,一是創辦《大公報》,二是創辦北京輔仁大學,三是創辦香山孤兒院。在生命的晚季,英華隱居西山,隻參加過一次洪水賑災。1926年1月10日,英斂之因病逝世。
英斂之家住在五大道南京路與馬場道交會口,這是天津小洋樓最集中的地方,有上百幢世界各種風格的建築,屬於英租界。許多軍閥、政客、皇親國戚都選擇天津營建私宅。天津離北京很近,又得到外國租界的庇護。他們在這裡策劃陰謀,評論國是,一伺機會,便東山再起。
英家住著一座三層小樓。院牆是實牆,院內花木遮翳,掩映樓窗,有極強的私密性,隱蔽性。三樓是英斂之夫婦的臥室,二樓是他的書房和客廳,一樓是廚房和用人的房間。傅斯年就住在客廳旁的耳房,一間不足九平方米的小屋。
侯延塽畢竟年長傅斯年二十五歲,也是從小地方出來,見大世麵沒有幾年。他對傅斯年這樣的剛進入大城市的人,自身有切身體會。他心很細,想得也很周到。臨分手前,他帶著傅斯年到衛生間裡,教會他怎樣用抽水馬桶,淋浴等。傅斯年可算是開了眼了,感覺自己像是到了另一個的世界,又感覺自己在童話故事中,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乾淨的廁所嗎?
他很感動,心想幸虧侯延塽想得周到,否則自己說不定會鬨出什麼笑話。
侯延塽離開英家時,傅斯年很是不舍,他把侯延塽送出很遠。路上,侯延塽告訴傅斯年,儘管安心在這裡住下,英斂之和他是特彆好的朋友,他和他的夫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一定會對傅斯年很好的。傅斯年說,雖然剛認識,但他看出來了,這家人對人特彆好。
臨分手的時候,侯延塽給傅斯年留了些零錢,讓他遇到什麼難事時,可以應應急。兩個人分手後,傅斯年不舍的目送著侯延塽。
侯延塽是他父親的學生,按輩份兩個人應當是平輩論交,但是,傅斯年寧願叫侯延塽叔叔。這不僅因為對方年長自己二十五歲,而是越來越覺從侯延塽身上,感受到父親的溫暖。
對於傅斯年這樣的剛從小地方出來,一身土氣的小孩子,在這樣的環境裡,住在這樣一個陌生人的家裡,剛開始時 肯定很不自如,甚至很自卑。
但是,他很快就自如起來了。因為他在這個家裡,不止是得到了很好的對待,而是受到了特彆的尊重,是的,尊重。
因為,有意思的是,英斂之這樣一位著名人物,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和十幾歲的傅斯年一見如故。經常在一起縱談時局、臧否人物、切磋學問。對於傅斯年,英斂之非常喜歡,總覺得他眼光獨到、思想成熟。
英斂之的夫人愛新覺羅•淑仲也非常喜歡“聰明而老成”的傅斯年,經常給他講授天主教義並帶他到教堂做禮拜。
他在英斂之家中住了好幾個月。在此期間,傅斯年竟然與比他大30多歲的英斂之成了忘年交。他們談論的話題很廣,從做人做學問,到國內外大事,幾乎無所不包。
後來,傅斯年雖然搬到學校去住,但每逢星期日和寒暑假,他總要看望英斂之。
幾十年以後,據英斂之的兒子,英達的爺爺英千裡在《回憶幼年時代的傅校長》一文中介紹,當時在英家借住時,14歲的傅斯年雖然深得英斂之夫婦的喜愛,卻與當時隻有9歲的英千裡並不親密。
英千裡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時是這樣寫的:
“他住在我家的時候,我同他並不很親密,因為在我一個九歲的頑皮孩子的眼裡,看這位十四歲的傅大哥是個魁偉而莊嚴的‘大人’。他每天下了學除了溫習功課外,就陪著先父談論一些中外時局或經史文章,絕不肯同我這‘小豆子’玩耍或淘氣……”
和英斂之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對傅斯年後來的人生,包括做人,都有重大的影響。而在當時,至少幫助他很快融入天津,這個大城市,對他來說,這個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