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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身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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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家的家宅在秋夜裡亮著燈火。

謝燕芳沐浴過後,散著頭發穿著家常衣衫坐在室內看著麵前的文卷,身後是安靜無聲的婢女們輕輕的為他烘頭發。

室內彌散著青桔香氣。

他麵前的文卷已經很久沒有翻過了,燈火跳動,蔡伯疾步進來。

“公子。”他說,“皇後離開京城了。”

謝燕芳抬起頭看了眼外邊的天色,道:“果然是這個脾氣,說走立刻就走。”

蔡伯神情複雜:“真是看不懂這個楚小姐。”

她深藏不露,異軍突起,奪得皇後之位,與陛下一起登基一起上朝,小小年紀這個皇後當得有模有樣,甚至還很老練,但在最要緊的時候,突然扔下京城的一切去見父親。

“她到底怎麼想的?”

謝燕芳道:“她所做即為所想,阿昭小姐,是赤子真心。”

她既不深藏不露,也不幼稚,她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

就像他一樣。

謝燕芳伸手將書翻過一頁,視線看著書,接著說。

“而且,她也不是頭腦發熱就走了,她也做好了準備。”

她召開宴席,讓世家大族的女眷們看到她,還特意走到大殿與皇帝同坐,讓大家印象更深刻。

更何況——

謝燕芳笑了笑。

“有我在京城,她想去哪裡都可以。”

蔡伯也笑了笑,將桌案上的燈火挑亮:“是,有三公子你這個助力,她有什麼可擔心的。”

說到這裡又停頓下。

“既然楚小姐不在宮中,那讓七夫人去照看陛下吧。”

謝燕芳搖頭:“不可。”又道,“不合適。”

“怎麼就不合適?”蔡伯不高興,“她現在不在宮中,阿羽年紀尚小,宮中已經沒有親人了,七夫人作為他的嬸母,去照看她合情合理。”

謝燕芳笑著點頭:“對我們來說是合情合理,但對彆人不行。”

“怎麼?楚小姐會說不行?”蔡伯豎眉冷聲,“她先前在宮中,我們可是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提,除了你,家裡人都不去探望陛下,做到這種地步,已經是夠尊重她了,如今是她自己離開皇宮,她不在宮裡,我們身為陛下唯一的親人,連照看一下陛下都不能嗎?”

謝燕芳看著憤怒的老仆,知道這不僅僅是蔡伯,還是整個東陽謝氏積攢的憤怒。

自從出事後,族中的長輩們已經三次要來京城,太子太子妃先帝過世一次,蕭羽登基一次,蕭羽登基一個月後,又一次——

三次都被他攔下了。

族中的長輩雖然聽從了,但必然有不滿。

“祖父又給你寫信說什麼了?”他笑道,“讓他老人家有話直接跟我說嘛,我又不是那種不聽老人言的不孝兒孫。”

蔡伯哼了聲:“你是聽老人言嗎?你是每次都讓老人聽你言,他們誰還敢跟你說話。”

謝燕芳哈哈笑,在蔡伯開口前,先道:“鄧太傅不會同意的。”

蔡伯愣了下,豎眉:“他憑什麼不同意!”

“憑他是太傅,憑他監國。”謝燕芳慢悠悠說,“太傅因為皇後要離開發了一通脾氣,那脾氣就是因為皇後離開宮廷會給他帶來麻煩。”

“這個麻煩就是我們謝氏會趁機霸占內宮。”

“我們是阿羽的外祖家,是他唯一的近親,但蕭氏皇朝不是隻有我們謝氏一個皇親國戚,你信不信,我們前腳把人送進去,不,此時此刻,鄧太傅也已經在挑人。”

“他就算不能阻止我們送人進去,也必然不會讓我們稱心如意。”

蔡伯慢慢坐回去。

“我們送七嬸,鄧弈也送人進去,其他人也趁機煽風點火,那後宮之中會是什麼樣子?”

“那麼多人在後宮爭奪,對阿羽是最不利的,他還小,是個孩子,我們不能承受哪怕一丁點的意外了。”

蔡伯眼裡的憤怒散去,神情略有些不安。

“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與誰爭奪阿羽。”謝燕芳輕聲說,“而是讓阿羽平平安安長大,束發親政,就足矣。”

蔡伯長歎一口氣,對謝燕芳一禮:“公子,老奴衝動了。”

謝燕芳笑道:“因為是至親,才會衝動啊,不怪不怪。”

蔡伯抬起頭,又哼了聲:“看吧,老太爺給我寫信也沒用,我不一樣還是被公子你說服,變成了聽你的言。”

謝燕芳哈哈笑:“那還等什麼?蔡伯,你快去給祖父寫回信吧。”

蔡伯無奈笑著起身走出去,到了門口又停下回頭看室內坐著的公子。

“看什麼看啊。”靠著牆壁抱著長劍的杜七半閉著眼說,“老蔡,你再看也沒有公子看的明白。”

蔡伯嗬了聲:“我何止不如公子看得明白,我也不如那楚小姐看得明白,有公子在,她真沒什麼可擔心的。”

這楚小姐真是好運氣,能讓公子相護。

蔡伯又停頓下,或者說,能讓公子不得不相護——思索間,外邊的夜色有些嘈雜,夜風送來隱隱的女子嬉笑聲。

蔡伯皺眉:“這是哪個院子?大半夜的熱鬨什麼?”

杜七依舊半閉著眼,隻動了動耳朵,說:“當然是我們燕來公子啊。”

除了楚小姐,還有這個謝燕來,也讓公子不得不相護,蔡伯凝著眉頭——

謝家其他人不被允許進宮,他跟著三公子進出,親眼看到小皇帝對謝燕來多麼熱情。

小皇帝看到謝燕來好幾次都是滿臉笑,仰著頭喊舅舅。

誰能想到謝家還能多出一個人被皇帝喊舅舅。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為什麼,在那種危急的時刻,謝燕來守護皇城出現在小孩子眼裡,對於陡然失去父母宛如離群孤鳥的孩童來說是救命稻草,也是參天大樹,就此認定了這個人。

楚小姐也是如此。

時也命也,這兩個不起眼的人一躍飛天。

還有那個鄧弈,遇到了先帝發瘋誰都不信,將一國重擔甩給了這個宮門吏。

蔡伯長長吐口氣,又冷凝了眼神。

人這一輩子可不是靠運氣的,且看這幾人能好運多久吧。

因為國喪,謝家深宅公子們的夜夜笙歌不見蹤跡,倒是一向安靜的謝燕來所在,時不時熱鬨。

謝燕來大步向外走,身邊的婢女們圍繞。

有人捧著茶“燕來公子,再喝一口茶。”

有人遞來一塊果子“燕來公子,吃口梨子。”

有人捧著織錦腰帶“公子,還是換這一條吧,新做的。”

謝燕來來者不拒,茶喝了一口,手中拿著梨子一邊吃一邊走,同時不忘伸展雙手,讓婢女給更換腰帶——

再加上四周提燈的婢女們,熱熱鬨鬨宛如一團火焰,堵住了謝宅彎彎曲曲的小路。

小路對麵走來的公子們臉色很難看。

“謝燕來。”為首的謝宵喊,“大晚上你——”

他的話沒說完,謝燕來看向他,嗬斥“大膽,怎麼跟我說話呢!”

謝宵臉色更難看了,餘下的話被掐斷。

但謝燕來沒饒過他,冷冷說:“重新說一遍!”

謝宵的臉鐵青,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九叔。”

謝燕來微微一笑:“乖,我的侄兒。”說話手一鬆,沒吃完的梨子掉下去落在鞋上,他低下頭,皺眉,“我的鞋臟了,謝宵,給叔叔我擦擦。”

謝宵氣得跳起來:“謝燕來,你彆以為你現在得勢了,就欺負人——”

他人沒跳起來,謝燕來抬腳一踹,餘下的變成了話變成了尖叫,謝宵滾倒在地上。

他身邊的公子們猝不及防,差點被砸到,一陣騷亂,紛紛喊“謝燕來,你乾什麼!”

謝燕來一步兩步走向他們,臉上帶著笑,身形慢悠悠,但不知道為什麼年輕人們覺得寒光刺目——

這小子是從動亂那夜的皇城中殺出來的,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比謝燕芳都多。

殺過很多人,如今領皇城禁衛統領,整個京城的兵馬都聽他調動——

謝燕來抬腳踩住謝宵,俯身彎彎嘴角,鳳眼含笑:“說什麼胡話呢,我以前不得勢的時候也欺負人啊。”

說罷腳一轉,在謝宵的衣服上擰了擰,擦了擦,收回越過他闊步而去。

“現在我得勢了,那當然要更厲害地欺負人啊!”

婢女們越過這些公子們,繼續鶯聲燕語圍繞著謝燕來。

公子們將謝宵攙扶起來,謝宵一連串地罵:“這混球,這雜種,這無賴,這小人——且看他能得意幾時!”

大門前,巡夜也好,護院也好,看到謝燕來都紛紛施禮退避,半句話不多問。

門房跑著開門,牽馬,七八個隨從聚來恭候,而門外早有二三十個兵士肅立。

婢女們看著謝燕來翻身上馬,依依不舍“公子,這大晚上的你也不能歇息啊。”

謝燕來哈哈一笑:“休息什麼啊,趁著我得勢,當然儘情耀武揚威啊!”說罷一甩馬鞭向夜色的大街而去。

隨從們兵士們舉著火把緊隨,如雷滾過,整條街都在顫抖,然後蔓延到半個城——

夜深沉睡的人家都被驚醒,家宅裡騷動,有驚恐有憤怒,但當窺探到街上疾馳人的身份,立刻又陷入了安靜。

“謝家九郎。”

“謝燕芳的弟弟。”

“那個謝燕來。”

“如今楊氏趙氏都沒了,他家可是皇帝唯一舅舅。”

“一門披上兩門威風——”

“前幾天有位大人在街上擋了這謝九的路,那謝九揚手就打啊——”

門房們站在門邊,腳下感受著顫抖,耳邊似乎能聽到夜色裡他人的竊竊私語,對視一眼神情無奈,謝氏不管是在東陽還是京城都從未如此囂張姿態。

這個謝燕來啊——

但沒辦法,謝三公子有令,謝燕來肆意行事,任何人不得質問阻攔。

罷了,隨他去吧,隻要謝三公子在,一切都在掌控中。

門房們將門關上,謝宅裡外安靜無聲。

城外京營裡,火把明亮如同燃燒,逼退了夜色,這邊人走動,馬兒嘶鳴,與白日沒有區彆。

一隊兵將走過,路過的兵士紛紛施禮“張都將。”

穿著將官鎧甲的張穀麵色平靜,目不斜視,在身後將士的簇擁下徑直走進一間營房。

營房闊廊,燈火明亮,擺著桌案,懸著輿圖,一旁還有食案,坐墊,軟榻——跟他們的驛兵小屋真是天上地下。

原本在後安靜肅立的隨從,隨著門簾放下,如同卸下來千斤重擔,湧向屋子裡的各處,這裡摸摸,那裡看看,新丁更是坐在了食案前,不可置信的看著其上——

“這大半夜的,竟然還有烤豬頭!”

一個兵丁在一旁擠過來,伸手拿起刀子割下一塊肉,塞進嘴裡狼吞虎咽,聲音含糊:“鄉下人沒見識了吧,當都將的,彆說晚上有肉吃,等過了國喪,還有酒喝呢,到時候作為張都將的親隨,你小子也能喝一口。”

新丁激動不已,呆坐都忘記吃肉,這是何等的好日子?他明明記得不久前,他還以為自己要掉腦袋了,沒想到竟然升官了——雖然還是兵。

但作為驛兵營都將的親兵,地位可不一樣了!

張穀看著滿屋子亂看亂摸的諸人,輕咳一聲:“都穩重些。”

兵丁們都安靜下來,不過也沒有害怕,嘿嘿笑:“頭兒,你可真穩重,這一路走來,氣勢十足,比原先的都將還沉穩。”

張穀臉稍微紅了下,那當然是裝的,鎧甲下,他的腿都有些發抖呢,唉,他活了半輩子了,原本以為會這樣一直到老,將來跑不動了,就去山村鄉野驛站當個驛兵卒子,哪裡想到會升官,掌管了京城的驛兵營。

這都是因為——

“這都是因為咱們運氣好,路途上遇到了阿福——”

“噓,彆喊這個,要稱呼皇後——”

“小聲點,不許再提當初的事,對皇後不敬——”

其他人已經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張穀回過神,笑了笑,又肅重了神情,萍水相逢,阿福如此看重他們,他一定不會辜負!尤其是,這孩子又——

“她又肆意妄為了,上次從家裡翻牆,這次到了皇宮,也照樣翻牆跑了。”

先前阿九站在他麵前,冷著臉說。

“不過跟以前不一樣,不用坑蒙拐騙,有兵馬相護,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嗎?張穀想,然後阿九就把他封了都將。

“驛兵營交給你了,這一路上她的消息你要親自掌控。”

阿九就翻身上馬調轉馬頭,但馬兒在夜色裡刨蹄似乎不想走,於是少年在馬上又扔下一句。

“——如有什麼不妥,立刻告訴我。”

說完這句話,少年催馬而去,消失在夜色裡。

張穀輕歎一口氣,阿福又一次跑出京城踏上去邊郡的路,但這一次,阿福不再隻是阿福,阿九也不再是驛兵,縱然擔心也不能相隨了。

這兩人結識結緣與路途,但卻不能再在路途相伴,可憐啊。

他一定會守護好阿福,讓有情人——縱然不能終成眷屬,也都好好的活在世上,能相見,能互相牽絆。

張穀心潮澎湃,深吸一口氣,肅容喝令:“都打起精神,如今重要時刻,驛信不能出半點差池!”

果然一升官,氣勢就不同了,散亂在室內的隨從們站直身子,齊聲應諾。

夜到了最濃的時候,站在京城的城牆上,遠望去漆黑一片,整個天地似乎融為一體,混沌不清。

風吹動披風,在身後卷動,不時拍打在人身上,似乎想讓讓矗立許久的年輕人醒過來。

謝燕來凝望著遠處的濃夜,一動不動。

行不行啊?

先前什麼都不是的時候都被圍追堵截。

如今成了皇後,樹敵中山王,又耍聰明在鄧弈和謝燕芳之間周旋——不老老實實躲在皇城,又跑出來,這不是送給人機會嗎?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好?

要不然也不會在那個時候遇到他,一眼就被識破,所有的功夫白費。

要不然,現在的她本就在父親身邊,無須周旋費心,自在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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