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之後,陸遠回到書房,望著皎潔的明月,頗覺疲憊。今晚張治、徐階等人在宴會上說了很多,讓陸遠感受到了一股壓力。現在江南黨的內部官員,從上到下都在憋著一口氣,這口氣不單單是對嘉靖本身的不滿,更是對自我**放縱後的渴盼。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希望陸遠出麵硬鋼嘉靖了。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戲碼未必會上演,但是二次靖難,重立新君顯然更符合江南黨官員的利益。當年的靖難因為那狗屎一般的三人組加上曠古爍今的朱允炆、李景隆組合,南方打輸了,輸的一敗塗地,但今天,南方想要靠著掀起二次靖難來贏回一盤。南方有充沛的適齡兵源、如山似海的錢糧、完整的基礎工業體係和步入正軌的社會經濟,沒道理輸給千瘡百孔的北方。嘉靖這一次將朱載坖派來南京的行為,顯然是踩到了南方士林的底線。陸遠曾不止一次的說過,南方士林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要錢也要名,他們什麼都要。而現在朱載坖來南京,不僅要南京的錢糧還要分江南黨的名聲,這就是一種踩紅線的行為。因為這件事,張治才坐不住的說出那句話。他出麵和朱載坖談。談什麼?陸遠用屁股想都知道張治不會說什麼好話,甚至一大意張治都能把朱載坖軟禁在南京。這樣一來就和黃袍加身沒區彆了,逼著陸遠不得不去打內戰。所以陸遠才在最後攔住張治,和朱載坖談話的事隻能他出麵來做。隻是這次對話又該怎麼談呢。陸遠在書房內苦思了一夜,淩晨的時候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隨後便急匆匆洗漱,擺車駕入宮。求見的拜帖投了進去,但不出所料,陸遠沒有見到朱載坖,僅僅隻是見到了海瑞。果然是個擋箭牌。“陸、陸生員。”海瑞最後使用了這個相對確切的稱謂,倒是讓陸遠有些不適應。“剛峰兄,陸某這麼呼你不嫌棄吧。”“不會,陸生員請。”“喊我伯興吧,咱們也算舊識吧。”“好,伯興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殿閣,海瑞示意陸遠上座被後者擺手拒絕,兩人落座對麵,一時都難免有些欷歔。“太子殿下有些公事沒有忙完,暫不便見伯興。”海瑞找了一個借口:“伯興有什麼要對太子殿下說的話可以同愚兄說。”“是不便見還是不願意見?”陸遠說話就懶得再兜圈子了,直言道:“剛峰兄素來以直名傳世,撒謊可不是剛峰兄您的為人。”見陸遠直勾勾盯著自己,海瑞猶豫片刻後還是開了口。“太子殿下不願意見您。”“嗬嗬。”陸遠笑了出來:“我陸遠又不是食人猛虎,為什麼不願意見,還是說我陸遠名聲臭的人厭鬼棄?”“不不不。”海瑞連擺手:“太子殿下,唉,伯興學究天人,深諳廟堂之事,還用問愚兄嗎,太子為什麼不願意見,伯興應該很清楚吧。”“我不清楚!”陸遠直接提起聲調來:“陸某現在一介白身,什麼廟堂之事一概不知,我隻想聽剛峰兄你說,你是欽差副使。”“如果說,愚兄不能說呢。”“那簡單。”陸遠直接放下茶碗起身:“這一次太子爺來,一粒糧食都彆想從南京帶走,請恕南京,沒有多餘的錢糧可以再支援朝廷救災了。”“伯興,伯興兄,陸太傅!”見陸遠真如此決然的離開,海瑞在後麵急的連呼三聲,甚至最後喊出了一句陸太傅出來。見到陸遠停足,海瑞快步上前,語氣低沉哀求。“北方大旱,數百萬饑民嗷嗷待哺,您難道就為了這麼一件事,要視百萬生靈的命如草芥嗎。”“那剛峰兄能不能告訴我,太子為什麼不願意見我。”陸遠扭頭看著海瑞,逼問著。陸遠當然知道朱載坖為什麼躲著自己,但陸遠非得讓海瑞親口說出來!“剛峰兄說幾百萬饑民的命在我這,嗬,陸某沒那麼大本事,現在,這幾百萬饑民的命在你、在太子爺手中。”海瑞一咬牙:“行,我說,伯興請坐。”二人重回原位,海瑞也不再猶豫,照實坦白。“太子殿下不願意見您,完全是因為皇上的原因。”陸遠嘴角噙笑,端杯飲茶,等著海瑞繼續將話說下去。“皇上和您之間的矛盾,世人皆知,此番國家受災,可您卻越過朝廷,直接插手河南、山東事務,如此逾矩已然是不臣之舉,如此微妙的時候,您讓太子爺如何能見您,如何敢見您?”“我陸某是臣子,皇上是君父,臣子和君父能有什麼矛盾?”陸遠仍將問題拋向海瑞,後者結語難言。可很快,海瑞便開了口。“皇上懷疑您要圖謀不軌,在南京另立新帝,岷王朱定燿就是你拿出來要挾皇上的,因為這個原因,皇上才將京營兵南陳,一旦您真的有圖謀不軌之心,那麼兩路大軍南下,徐泗淮河一線防務空虛,朝廷王師將直逼南京。”“嗬嗬,哈哈哈哈。”陸遠再忍不住,先是低笑,隨後大笑起來,直笑了有一陣功夫才止住,麵色一肅。“剛峰兄,說這種廢話有什麼意義,你們來是來要糧賑災的,對不對?”“對。”“朝廷無糧賑災嗎?”陸遠冷笑一聲,隨後自袖袋中拿出一道本:“這道本,是原北京戶部尚書韓士英所寫,是內閣張治張閣老、徐階徐閣老共同核驗過的,裡麵是今年初朝廷的戶部度支情況,你來之前是戶部主事,你能看出真偽,看罷之後,你就知道朝廷有沒有足夠的糧食來應付北方的災情了!”望著甩給自己的奏本,海瑞伸手接過,翻看數眼後不可置信抬頭看陸遠。“這幾年江南財政日益好轉,給朝廷上繳的賦稅也一年比一年多,不僅補足了朝廷前兩年的虧空還略有盈餘,可是這盈餘出來的錢糧哪裡去了?我告訴你,全被皇上拿走了!去年,皇上為了他的猜疑之心,將京營兵從十萬擴充到二十萬,為了養這多出的十萬大軍,皇上於是發內帑銀來擴軍,擴軍是不假,但是每年這多出來的十萬大軍誰來養?朝廷的財政才剛剛有所好轉,如果負擔這十萬大軍就又會虧空,但是皇上卻伸手向戶部要賬了,他要戶部還債,還什麼債,就是他擴軍時花的錢,用皇上的話說,京營的兵是用來保衛我大明朝的,於情於理都應該是朝廷的財政出,而不是他這個皇帝出,沒毛病!所以,戶部還了這筆債,皇上拿著這筆錢去維係京營,好讓京營幾十萬大軍繼續陳列在淮河以北,對我江南虎視眈眈。盈餘沒了,戶部沒有多餘的錢糧來賑災了,但是我還告訴你,去歲今年八個月的時間,江南織造局報關稅高達上百萬兩,保守估計替皇上賺的內帑銀也不會少於一百五十萬兩,皇上有錢,他不願意拿出來賑災,或者他在等,等到朝廷確實拿不出來的時候再出麵賑災,他要名聲,要拯救蒼生於水火的名聲,要搞臭我們南京,讓你們來就是這個目的。你們要是能從南京要走錢糧,他皇上就不出內帑,這銀子省下來還能擴軍或者維係二十萬京營大軍對我江南的軍事施壓,若是你們要不到錢糧,皇上可以出內帑銀,他同樣有能力解決災情,屆時民心名聲都讓他這個皇帝賺了。而他隻需要做一件事就可以搞臭我們南京的名聲,知道怎麼做嗎?他廢太子!皇上會說太子爺和南京暗中勾結,隱瞞南京的錢糧實情,對北方災情視若無睹袖手旁觀,皇上老人家明察秋毫、龍顏震怒,於是愛民如子的他狠下心腸廢掉太子將其終身幽禁宗人府,並決議治罪東南。犧牲一個兒子,換來北方九成兵民同仇敵愾,同樣也會讓整個江南失去仁義之名,成為蒼生百姓唾罵的賊人,趁著這個機會,皇上就要借著那一股子銳氣,揮師南下一決乾坤!”這段話前半段關於北京戶部和織造局營收數據是真的,後半段就完全是陸遠瞎編的。嘉靖有能力來賑災,隻是代價是他要散儘內帑,嘉靖是個摳門的皇帝,而且還需要內帑銀來養司禮監、東廠、錦衣衛這些爪牙鷹犬,不到萬不得已怎麼可能會拿出來賑災。所以朱載坖來南京,如果能拿到糧食自然是皆大歡喜。本質就是這麼簡單不複雜,可陸遠憑什麼要對海瑞說實話?他在誘導海瑞往這方麵去想。而陸遠說的話九真一假,這假的‘一’也是最核心的地方,恰恰是陸遠杜撰的。九真一假該如何分辨?海瑞望著韓士英這道記滿戶部度支情況的奏疏,雙手十指因為用力而捏的發白。他不敢相信,皇帝在這種時候,還會抽國家的錢糧繼續用來養兵,並且閉口不提他內帑中有錢的事。這樣的君父,如何能讓人接受。“皇上不是說我陸遠是奸臣、逆臣嗎,那這樣的君父,又是什麼樣的君父!”陸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剛峰兄,你是個直臣也是個忠臣,你捫心自問,這些年到底是我陸伯興為我大明朝付出的多,還是這個君父付出的多?如果明天,讓你去坐文淵閣那把椅子,你又該怎麼做,你,又能為這個國家,為普天下億萬蒼生做什麼!”如果讓你海瑞做首輔,能為這個國家做什麼?海瑞望向陸遠。“我海瑞不是首輔也沒能力做首輔,但是海某知道一點,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誠乃天下第一事也!”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誠乃天下第一事。海瑞決議上疏彈劾。而這一次他要彈劾的人不再是朝堂百官,而是這萬方天地的共主。嘉靖皇帝!(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