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裡啪啦”
產蜜通道洞口外,範寧原地僵直站立,耳旁仍是木頭燃燒的輕微炸裂聲。
那行汙穢又猙獰的字體之下,成百上千具暗紅色屍體的堆砌,使通道看起來就像某種未知生物的腔道口器,而扭曲伸展的手臂就像內部密密麻麻的纖毛。
燃燒的枯枝柴團在視野中翻轉著,越來越小,最終在通道的視野儘頭消失。
“詩人隕落了?”
“‘芳卉詩人’早就隕落了?”
“如果上壁的提醒字跡,是當年通道內的‘這些維埃恩’留下的,那年代離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四十年,而他的口吻就已經是‘早就’,事情到底已經發生多久了?”
冷汗浸透了範寧的後背。
回想起自己臨行前,呂克特大師那殷切期待的模樣,他突然覺得這一切又可悲、又可笑、又可怕。
“芳卉詩人”至少在四十年前就已經隕落的話
那教會和信徒這些年祈求的是什麼東西?
這些年桂冠詩人們的“喚醒之詠”到底喚醒的是什麼東西?
自己基於南國人文風情所寫的這《夏日正午之夢又到底寫的是什麼東西!?
自己從聖來尼亞大學畢業後,正是因為了解到維埃恩的事跡,才產生了“複活”第一樂章葬禮進行曲的創作衝動,可這成百上千具屍體到底又該作何理解?回到北大陸的那個老管風琴師到底是什麼情況!?!?
範寧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一切代價和危險的來源都是知識,超出認知範圍的知識能直接毀損思維的根基,就如同尖刀刺入顱骨和大腦。
顯然,範寧現在的神智就處在被某些視覺化和文字化的知識衝擊至搖搖欲墜的邊緣。
“我在寫一部交響曲時,在第一樂章的創作中就會基本顯現其特質,但核心主旨、立意本源、或區彆於其他作品的本質,則需鋪墊到終章才能得以揭示和升華,比如‘巨人’在末樂章所表達的‘虛假的勝利’,‘複活’在末樂章所表達的‘生者必滅,滅者必複活’……”
“可現在的‘夏日正午之夢’,我按照‘超人’哲學和攀升路徑結構寫到第六樂章,最高級形態的‘見證之主告訴我’樂章,一切鋪墊已經就位,現在‘花禮祭’前夕,告訴我的是那位見證之主早在四十年前就隕落了!?……”
“那這首《第三交響曲,這把晉升邃曉者的密鑰……”
“呼……”
心跳稍稍平複後,範寧伸出左臂,捋起袖子,盯著那道花束模樣的桃紅色徽記。
先不管這麼多年來的“喚醒之詠”到底是在喚醒什麼東西,單單考慮不凋花蜜這一物質,應該仍能確定它是“芳卉詩人”的代表性“神聖物質”不錯。
詩人隕落之後,神力逐漸衰亡,花園逐步停產,花蜜產量走低,物產不再繁盛,南國民眾的審美也發生微妙轉變,從注重精神與靈性層麵的愉悅,變得傾向於**與感官的刺激……
這一係列變化的遞進關係是通順的。
“以前‘芳卉詩人’上列居屋席位時,桂冠詩人們將其定期喚醒,一年一夏,一夏一年,花蜜和物產隨即達到豐饒的最高點,這可能是在用以維持著南國的某種狀態?……”
“而詩人隕落後,兩種可能……”
“一,某位存在暗中取代了這些機製的最終指向,因此後續桂冠詩人和名歌手們的致敬成果全部被其給竊取了,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原因在於,評判標準是沒有發生變化的!”
“達成喚醒的作品,所契合的依舊是‘酒神式藝術’的精神,名歌手的評選過程依舊是以不凋花蜜為媒介,每位見證之主掌握的奧秘不一,祈求的程式也不一,如果說執掌類似相位的見證之主存在同源糾纏性,那也隻能是知識的逐步‘汙染’或‘篡改’,就像目前南國的審美風氣有些悄然變化一樣……但是教會和特巡廳也不是吃閒飯的人,其合作成效真實不假,那兩項最重要藝術活動的程式,四十多年過去了總體還是穩定的……”
“那麼第二種可能性是,詩人隕落後,曾經的神力存量和響應機製還在,這時再達成‘喚醒之詠’,表麵上依舊會實現正常的高漲,但她的神力已是無源之水,這樣一年年消耗下去,還是會造成現在的‘虧空’局麵,所以不凋花蜜和物產豐饒度逐漸走低,而且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困惑之地’?……”
“也許,這是在她殘存意識的授意下,轉移保全的最後一絲火種?”範寧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手臂的徽記上。
那天名歌手大賽結束時的異變,主要有兩方麵,一是極速的下墜感,二是餘量的抽空感。
然後,範寧那束普通的觀眾花束,就在夜裡成為了南國最後的不凋花蜜析出核心,逐漸變成了狐百合花束,最後順著他探索的靈性缺口被吸收了。
這讓範寧獲得了在南國“出入無禁”的狀態,而且,隨手就能啟動赤紅教堂裡那台沉重的“歡宴獸”。
“可是,這個最大的產出不凋花蜜的通道……”範寧後退了幾大步,再度探望起鏽蝕岩壁上的漆黑洞口。
他其實有所意識到,自己剛剛止住汙染侵蝕的神智,又開始試圖發散思考了。
但是第六樂章未完成,見證之主就已經隕落,自己唯一完成自創密鑰的希望,就是將這一切弄清,以自己的理解弄清。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具維埃恩的屍體,還全塞在這個通道內?”
“如果這個地方困住了人,那麼最後死在花園各處都是有可能的,又沒人負責將屍體統一拋進去……”
“也可能是找尋出口無果,絕望之下隻能試試這裡是不是出口……”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
“之前覺得它像個滑梯,還像什麼?……”
範寧的整張頭皮都繃了起來,右手扶額,不住震顫。
表麵有口、圓形通道、長長延伸、往裡往下、黑暗無光……
“井!?”
這樣的特征不是井是什麼!?
並不一定非要完全豎直的結構才能叫井。
範寧的右手五指在用力,頭發都差點被扯了下來。
……
啟明教堂,禮台之上,瓊一邊回憶一邊緩步圍著自己走圈。
“聖傷教團崇拜‘童母’,一位起源不明的佚源神,也有部分教眾認為她是質源神,但缺乏有力的秘史證據,她是傷口與洞察力的化身,傷口在世界意誌層是門扉的代名詞,因此她被認為具備相當的‘看守門關’的權限,而傷口造就改變,這又與疼痛和血液等事物有一定聯係,從這些方麵來推測,她應該執掌‘鑰’與‘池’兩種相位……”
……
狐百合原野,埃斯塔·托恩故居。
自己入住當夜,在大師生平陳列室,在米黃色燈光下持起的那張陳舊紙張。
「不要去那個地方,從你我正常的認知來說,疼痛和死亡是恐懼的上限,但那個地方不屬於正常認知的範圍。」876年3月3日
……
“看守門關”的權限?
看守什麼地方?什麼樣的門關?靠什麼來看守?……
維埃恩和托恩書信中所提到的“那個地方”?……
所以那個地方在哪?
範寧腦海中又浮現起之前遊覽另外幾座花園時,對於一些特征鮮明的標誌物、以及它們“產蜜通道”的參觀印象。
還有進入奇異花園之前,曾經繞到建築群後方儘頭,看見草壁之下依舊是漫無涯際的狐百合花海的場景。
花海的方位、標誌物的相對位置、通道的朝向……
“這些井通往的位置,一直延伸出去的話,怎麼好像是草壁之下的無邊花海?”
過往的景象、人物、言語、疑惑,仍在一幀一幀從範寧腦海中跳出。
有些從完全零碎的狀態串聯成線,但有些仍舊看不清關鍵連接處。
……
狐百合原野,達成喚醒那日,風過群山,花飛漫天。
山坡頂端的帳篷內,夜鶯小姐在徐徐敘說:“見證人們判定聖阿波羅獲勝,作為失敗者的馬西亞斯被剝皮……聖阿波羅事後卻為此追悔不迭,終生回避探討‘神之主題’,並將埋藏鑰匙的地點信息‘揭示於外、塵封於內’,其宣稱‘後人若尋得的,必先知曉’……”
“所以,被剝皮的馬西亞斯後來死了嗎?”露娜這時忍不住提問。
夜鶯小姐搖了搖頭:“甘冽之樹’將葉片和花朵覆於身體,浸於‘鮮血之池’,葉片和花朵生長為傷口的繃帶,於是馬西亞斯陷入睡夢,晉升為見證之主……”
傷口?繃帶?陷入睡夢?……
……
聖亞割妮醫院。
撤退之前,蛇群沸騰而出,七名獵人與兩名首領身亡。
自己用“自由探戈”將蛇群解決。
「這地方現在看起來有點像“裂解場”。」瓊提示道。
“……遍布鮮豔又鋒利的事物,可能是植物狀,又可能是鐵絲藤蔓,它們在不停地旋轉、交錯、研磨,然後,那裡的地表之下,還有許多井一樣的東西。”
鐵絲藤蔓?可能是植物狀?地表之下有許多井?……
……
名歌手賽場,當此良夜。
坐於席位角落的自己,再次和瓊討論起關於教會教義相關的情報。
「關於不凋花蜜來源的說法:一,需要愛意;二,“不凋花蜜”隻能由“不凋花蜜”產生。」
……
不久前,伈佊陪同參觀遊覽時。
“以往每日,我們的‘花觸之人’帶著已有的不凋花蜜作為引物,進入通道內完成特定的致敬環節,就能實現它們的增生采擷”
……
狐百合花海是覆蓋詩人傷口的繃帶。
裂解場遍布有植物狀的鋒利藤蔓,地表之下有許多井。
“童母”是傷口的象征,並擁有“看守門關”的權柄。
維埃恩最終去了一個危險的地方。
“關於蛇”的組織在教唆他人去往失常區。
九座花園的“產蜜通道”向井一樣延伸到花海儘頭無休。
不凋花蜜通過增生取得產量?
進入危險區域的維埃恩被複製了上千次!?!?
“到底發生了什麼?”
“見證之主隕落,那誰來告訴我?”
範寧伸出的手在空中猛地抓握,枯萎的凝膠胎膜漫天飄舞,從井內被他憑空抓取了上來。
“轟!————”來不及再次閱讀,他覺得思緒中的知識已經將自己的顱骨撐裂了。
左手的雪茄燃燒到了末端。
“撲通,撲通……”
心臟劇烈跳動間,他覺得一股向後拉扯的力道,直接將自己仰天拽倒。
隨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澹澹的玫瑰熏香味,突然從某刻開始縈繞鼻尖。
背後是一片柔軟的席子或墊子觸感。
“嗡…嗡…嗡…”
“都都都都都都都……”
“冬!”
還有一些極細極輕的聲音,隔著好幾重阻礙在耳邊回蕩,仔細分辨,似乎有弦樂器的空弦聲、長笛與雙黃管的快速音階、豎琴的來回刮奏、以及定音鼓落槌的聲音。
雜亂無章的各自為是。
終於,範寧視野睜開一道縫隙。
他看到了彩色橡木質地的天花板,以及散發著柔和光芒的煤氣燈箱。
“老師,休息好了嗎?”清澈的少女聲音響起。
範寧一骨碌坐了起來。
一間裝潢豪華的單間,但麵積寬敞,上方的掛鐘顯示時間是晚上六點。前方區域是沙發、茶幾、置地花瓶和立式鋼琴。
怎麼好像是類自己經常呆的地方,演職人員休息室?
旁邊,抱著黑色樂譜本的夜鶯小姐在對自己愉快地笑,身上是一襲澹藍色禮裙,長發鬆鬆挽起,束腰帶下方是細膩的白色褲襪,以及閃著鑽石光華的澹色高跟鞋。
之前發生了什麼?
範寧不停地揉著眼睛,臉上有些疑惑又有些發懵。
“老師,你看要不要先衝個澡、吃個簡餐再去走台?餐食送到了休息室隔壁,我已經叫露娜先過去休息了。”夜鶯小姐問道。
範寧沉默了好長好長時間,然後出聲問道:
“今天是哪天?”
“9月5日啊。”少女攏了攏頭發,“我之前忙起來也是這樣,記得住具體的天數和事情,但具體的日期和星期幾卻總是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範寧再度表情怔住。
9月5日?大吉之時?
離“花禮祭”正式開始隻有兩個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