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勒小先生似乎想到了什麼困惑已久或忽略已久的事物?”看著範寧的反應,呂克特大師很敏銳地止步轉身。
“知識位格太高,困惑事物不止一件。”範寧用了比平時更久的時間恢複如常神色。
“七種相位的無形之力相對容易領會,但將‘秘史’也視為一種相位的觀點,以及剛才對於‘悖論的古董’的描述,這些都讓我的思緒一時間陷入了奇譎瑰麗之中”
自己那部手機
範寧發現無論從哪種特性上分析核對,都與這位聖者口中的“悖論的古董”十分吻合。
這也能夠解釋此前的幾點疑問:
為什麼自己一直未發現其存在神秘特性,特巡廳將其保管至封印室期間也同樣沒發現?
——因為本來它就不具備七種相位中的任何一種無形之力。
為什麼後來它又變得可以帶入移湧,而且連“畫中之泉”殘骸這樣的高位格存在都能收容?
——因為它在某一刻激發了“秘史”相位的神秘特性。
至於究竟是哪個節點,可能是自己發現微信聊天記錄有蹊蹺時,可能是解讀出“午”的含義、用閃光燈照出畫作上的古查尼孜語時,也有可能是“複活”演出前夕進入“大宮廷學派”遺址後的事情……
手機如此,那還有一個物件……
音列殘卷呢?
想要弄清它們在這些事件中到底起著何種作用的話,必須還要進一步探清使徒的揀選或派遣秘密。
各種紛繁念頭在範寧心中閃過後,他再度斟酌著開口:
“既然現今站在我麵前的是呂克特大師,那麼,他應該是聖者伈佊的‘自我’使徒吧?”
老人再度拿出了一根雪茄。
“在不刻意守秘又已獲悉前置知識的情況下,這很容易觀察得出。”
他將這支未燃的完好雪茄遞到了範寧麵前。
“猜猜如果它被吸完燃儘後,會發生什麼?”
“會……再吸一根?”範寧詫異地回應,他早就看出了呂克特大師嗜煙如命。
“試試。”對方澹然一笑。
範寧將其接過。
亮堂的火光從雪茄前端迸出,他故意做了些好似“控火”的手勢,雪茄很快以數十倍於正常吸煙的速度燃儘,直至化為飛灰。
範寧突然覺得自己口袋裡多了什麼。
下一刻,他盯著手裡自己剛拿出的東西出神。
“悖論的古董?”
那是一支嶄新完好的同款雪茄。
它粗糙的灰色紙管開始迸出裂縫,帶著冷刹精油清香和不凋花蜜甜膩的煙草在空中四散紛飛。
這裡的花蜜仍在。
最後,碎片聚合,雪茄回到了伈佊的指尖。
“每首詩歌誕生時,呂克特都在抽煙。”伈佊再度將其點燃。
“在某些懸而未定的曆史裡,它與他的手指和嘴唇十分熟稔,另外時刻或是在煙盒,或是在口袋,還有一些時刻,它是火光、輕煙、塵埃、贈送物或壓扁的形態以及其他……”
“總之,這支‘吸了一半的雪茄’處在悖論的模棱兩可之中,是已逝之時的一道不愈之傷。”
已逝之時的不愈之傷範寧揣摩著這個描述方式。
“它見證了一些事,呂克特在詩歌界的激濁揚清,讓南國民眾的藝術審美保留了最後的高級趣味;它也結識了一些人,摘得桂冠的瓦爾特指揮、斬獲名歌手頭銜的夜鶯小姐、成就尚未可知的露娜小姑娘……當然,最重要的是,舍勒小先生《呂克特之歌的誕生讓他更快完成了大功業的一環,因此這件‘悖論的古董’交予導師手中的時機已然成熟……”
聽聞講授的範寧,覺得自己對秘史的理解稍高了一層,淺淺的一小層。
“聽起來,呂克特這一存在已經並入了伈佊的自我中。”他對一些細節仍然感到模湖,“那麼,民眾還會見到這位大師嗎?使徒自己在事前就知曉這一切秘密嗎?”
伈佊聞言澹澹一笑。
“對於‘自我’而言,答桉是肯定的。正如你現在眼前所見,不就是詩人呂克特?”
“‘他我’與‘自我’兩種使徒,對執序者而言意義不同。”他闡述起其中區彆。
“‘他我’的成本、風險和收益均相對較小,推動的一般是較小一環功業,在與合適的揀選者之間建立‘密契’後,導師需對曆史許諾,需在升得更高後,將完成差遣的使徒拾起並給予照拂,哪怕使徒並不自知……說起來,官方學派將隱秘組織的‘他我’使徒視為一種邪神知識汙染,這在某種程度上言之成理。”
“‘自我’則不一樣,其代價和風險極高,執序者在決定將‘自我’派遣而出後,自身將處於‘無我’本能狀態,‘人生視角’會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徹底轉移到使徒身上去!”
“這無疑是十分危險的,在使徒重來的一段人生中,實力和學識會被推倒重來,‘自我’的身份一開始又難以自知,僅僅具有一些異質的天賦,以及在尋求啟示時,更容易得到導師的回應,但這常常又伴隨著困惑與誘惑,處於‘無我’本能狀態的導師給予的啟示不一定是好事,有時會讓人在迷失的恐懼邊緣徘回萬一使徒在中途非正常死亡,執序者將麵臨真知脫離掌控、從輝塔高處跌落的危險……”
“從過往記憶得到恢複開始,事情會變得稍稍可控一點,但隻有在合適的時機下讓‘自我’回歸,才能完成大功業的一環,助力導師升得更高,而他在世界表象的形象,也會隨之與導師合流,成為其神性具象形態之一……”
範寧聽到這裡終於有了個基本的認知。
由於高處的攀升路徑無法走通,所以需要“秘史”搭建支架——“秘史”是時間在世界上留下的傷口,而使徒的作用正是通過另外的見證視角,在這些傷口中謀求第八類無形之力,來填補原本七種相位的缺憾。
他回到原先的思索:最開始意識到手機是“悖論的古董”時,他想到過前世父親範辰巽在微信聊天記錄中留下的那句話——
“隨你,舊手機彆丟了,到時候給我。”
這讓範寧一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舊日”的受差遣者,一會又懷疑自己難道是範辰巽的使徒?因為絕大部分功業都存在一個共性:需要使徒打造或找尋一件“悖論的古董”,並在合適的時機下交予導師……
但他後來意識到,在當前舊工業世界的時空下,自己能將這部手機先給到的人,實際上是文森特。
文森特明顯進行了很多秘密活動和布局,難道說他是範辰巽派遣的“自我”使徒,正在等待或找尋一個回歸的機會,手機正是其中的節點之一?
這樣倒是能想得明白,為什麼前世那個老爹和這裡的老爹都在暗中提醒自己一些事情了,後者是前者的“自我”使徒的話,這等價於是同一個爹
範寧手指敲打著觀景台欄杆,思索之間又想到了另一個人。
他出聲問道:“請教聖者,可有什麼一般性的辦法,能夠判斷‘自我’的回歸時機是否合適?”
這句話是替瓊問的。
因為他現在十分懷疑,瓊也是“紫豆糕小姐”的“自我”使徒!
儘管“紫豆糕小姐”曾經隻是半個執序者,服食了普累若麻之果但尚未穿越第四重門扉,但伈佊後麵提到的特征,與她吻合程度也相當之高。
“通過實力恢複情況來判斷一定不錯。”伈佊吐了一口煙圈,“若是時機合適,功業完成,執序者的實力肯定會有增長,甚至於穿越更上一層門扉,位格升得更高”
“相反,如果回歸之後實力不增反降,甚至於跌落一個大境界,這必然是一次失敗的回歸,但這樣的可能性並不小,有時是不知真相的錯誤決策,有時是被逼無奈的倉促止損”
範寧皺著眉頭微微頷首。
瓊的變數更多更複雜,一是她的執序者實力不完整,對使徒機製的理解和運用可能都是一知半解,二是她還涉及到失常區與“天孽”的問題
目前隻能認為,其中一些環節可能是在類似“使徒”的機理下發生作用的,此外能確認的是:她的這次“自我”回歸時機很不合適。
本來,範寧近乎無限量的耀質靈液供給,加速了她對往昔認知的恢複,但後來特納藝術廳暗門下方“裂分之蛹”的汙染,以及特巡廳對於“隱燈”殘骸的搜查,“緋紅兒小姐”的追蹤讓她不得不在倉促間作出了應對。
直接從半個執序者跌落到了邃曉一重。
好像也沒有來得及尋到“悖論的古董”,這點需要等時機合適時詢問一下她。
“感謝揭示。”範寧長出一口氣,“呂克特大師或伈佊先生此次會見,本來恐怕是有些關聯‘花禮祭’的事情要相商,這下卻多費了不少口舌來教導彆的知識。”
這一次雙方圍繞“秘史”進行了較為詳儘的討論,而且絕大多數以伈佊的秘密揭示為主,這種來自高處的無價知識,恐怕一個有知者組織花費數十年時間研討都未必有所得。
“舍勒小先生何必客氣?”老人悠悠歎息一聲,“南國的不凋花蜜持續衰減近半個世紀,而夜鶯小姐在前夜的歌聲引發異變,一曲‘魔王’又讓花蜜全部被虹吸會聚”
“如果在下感知得不錯,現在南國僅剩的不凋花蜜,已經全部處在小先生掌控之中,這或許是近半個世紀以來,‘芳卉詩人’能給到聖殿的最鮮明的啟示了”
兩位小姑娘朝自己的老師投去吃驚的目光,範寧自己這下卻是澹靜如常。
他心中之前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那隻被自己吸收的奇特狐百合花束的來源。
伈佊示意眾人低頭鑽進一座被花葉枝條覆蓋的花園內部,露娜和夜鶯小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欣賞一陣子風景後範寧開口:
“危機在哪?是否有救?”
“真知活化後的‘紅池’一定會試圖回歸,隻是時間或時機問題,‘花禮祭’恐怕就是一個極為合適的豁口。”伈佊說道。
“這我能想到。”範寧點了點頭。
“特巡廳的目的是收容‘紅池’。”
“這我也有耳聞。”
“他們的應對很充分,但南國的這一切很難挽救回來。”
“誰說的?”
“波格來裡奇。”
範寧皺眉,陷入沉默。
烈日下老人身影筆挺,語氣凝重:“‘紅池’在侵染這片國度,‘芳卉詩人’的回應趨弱讓我們一度束手無策,好在特巡廳意圖收容‘紅池’,這存在利益共同點,為此在多年前,我就無奈選擇了與其合作,這將燃眉之急往後緩解了幾十年”
“但我知道波格來裡奇這個人的行事動機根本不是保全南國,他的目的是逼迫‘紅池’真知最終以激烈方式析出,如此一來南大陸這個‘產道’可能會因撕裂而受到毀滅性的打擊,那樣她降臨後不管是汙染肆虐世界、還是真被收容控製,對這片國度和民眾來說都沒什麼意義了”
“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範寧皺眉問道。
“在繼續溫和僵持、爭取研究時間的前提下,再過幾十年或許有,但這一切和波格來裡奇又有什麼關係呢?”煙灰從呂克特大師的指尖飄下。
“波格來裡奇這個人如果存在更快達成目的的方式,他就不會多等待拖延一天,如果存在更穩達成目的的策略,他就不會多妥協降低一分當局有很多上流社會的普通人、或非凡組織中的底層有知者對這位領袖抱有幻想,但實際上,波格來裡奇連討論組中另外幾大組織的執序者都不放在眼裡!一切言之成理的提議或商榷,在他看來都是浪費他時間的廢話”
特巡廳這次又不在乎藝術文明受重創後對失常區的影響了?範寧再次感到這幫人真是打著某些正當的旗號、做為所欲為之事。
在一處掩映於花叢假山之中,被彩色水晶燈列照得通亮的洞口處,幾人停了下來。
“這是前天晚上失去回應的最後三條‘產蜜通道’之一。由於時間過去得不久,它們所在的三座花園尚未變成‘困惑之地’,當然教會還是疏散了相關人員。”
看完這個點位後,範寧又在伈佊的帶領下看了兩處。
其位置形狀各有不同,但範寧發現了一個共同點:通道的延伸趨勢,大致都是往下方往前方的曲折走向。
或者,與其說是“通道”,不如說是長長的“滑梯”。
範寧似乎還聯想到了什麼其他事物,但一時間捕捉不到。
最後眾人又一路沿著大大小小的階梯上升,來到了這片奇特園林的較深較高處。
一道似小溪又似瀑布的澄澈水流傾斜著劃開草地,凋刻著精美花卉和小天使造型浮凋的潔白磚石拱橋連接起高低的兩端,放眼望去晴空萬裡、樹木蔥蘢、遍地盛開鮮豔的奇花異草,各類園林裝飾的錯落擺布令人心生愉快。
老人伸出一隻手掌,往通往拱橋的那道平麵淩空做了個按壓的動作。
仿佛什麼怪異而渾濁的物質被他“擠壓”了出來,毛玻璃狀的質地迅速在空氣中蔓延,將原本寬闊的視野模湖得難以辨清。
“這就是四十年前最早停產的、產量最高那座的花園,在教會五百多年的曆史中,我們都認為這是世界表象之中最接近‘芳卉詩人’,最能得到她的強烈回應的聖地,後麵則淪為了困惑之地,連我這位教會聖者都無法進入其中”
隨著伈佊移開手掌,似乎由於是按壓的力道被釋放,那些毛玻璃狀的渾濁阻礙,又快速收束於前方一點消失。
視野再次恢複。
範寧凝望著一碧萬頃的花園之景,緩緩問道:
“所以,聖者是想讓我進去幫忙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