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焰般燃燒的狐百合原野,一輛馬車在浸透柏油與鉛的磚石大道上疾馳。
緹雅城郊的道路覆蓋率不高,多是原野、丘陵或環湖小徑,唯一一條越彙越寬的道路,即是通往教會總殿的主乾道。
在地廣人稀的郊外鄉村,也隻有沿這條主乾道,還能一路看見些步行覲見聖殿的信徒。
現在是上午十點,在三人出發之前,彆墅裡來了不少登門拜訪者。
主要是與瓦爾特共事或結交過的一些音樂家、樂評家、媒體記者和貴族讚助人。
一位知名指揮家即使不諳長袖善舞,也或多或少有些上流交際圈子。
據其老師舍勒表示,這位學生已經“出師”,北大陸和西大陸有不少名團向其拋出了橄欖枝,至於在具體選擇上,他不會去給“畢業生”提供建議,對於不同藝術風格的研習、演繹或嘗試都給予鼓勵態度。
好像、也許、應該是去北大陸了。
聽到這裡,結合瓦爾特之前的誌向,不少人心中已猜了個七七八八。
嗯,這位指揮家在摘得桂冠後另謀高就,是南國音樂界預料之中的動向,不過這次確實是走得稍稍低調且快了點。
總之,範寧的應付耽誤了些時間。
相比平日裡的舍勒風格,他這次和拜訪者聊得稍多,因為想旁敲側擊身邊有無異常。
這些消息靈通人士表達了對於“不凋花蜜消失後,南國物產恐會陷入枯竭”的擔憂,但沒有提到過什麼“無法出國”的問題——每天,各片大陸都有成十上百萬旅客遠洋啟航,有的人是離開自己家鄉,有的是漂泊者重返故土,既然他們說沒有這回事,那肯定沒有,否則早亂成一鍋粥了。
“老師,那位聖者大人邀約會見的是你,會不會不包括我們?”
“肯定不包括我,‘無助之血’的禱告被認為無法得到任何回應,雖然他們現在不再驅趕我們這種人,但每次我去教堂都好尷尬。”
車廂內的座位上,露娜和安靠在一起。
“無所謂他想見誰,這段時間你們跟著我便是。”
坐在對麵閉目養神的範寧應道。
先是清晨與兩位學生重逢的驚愕,後是對聞訊拜訪者的旁敲側擊,逐漸冷靜下來後,範寧越發意識到,問題的表現形式肯定不是簡單粗暴的“南大陸無法離開”,第二種假設才是最大的可能性。
——自己的靈性潛意識在給自己的決策糾錯。
甚至範寧猜測,如果還是想將兩位小姑娘送離,隻需要再重複執行一遍出行安排就行了。
潛意識並非是自我的對立麵。
如果自己明確意識到了送離/不送離兩種方案的分歧後,仍舊強化對“送她們走”的確認,潛意識就會認為“也許這是對的”,從而停止警告或糾錯作用。
一番梳理之後,範寧覺得上述猜測應該更接近事實。
但也有兩個細分的問題隨之而來。
“其一,來源問題。我靈性中哪來的這種預警能力或危險啟示?”
想到這範寧不禁做了個右手握左手手臂的小動作。
此處的袖子下麵,正是狐百合徽記的所在皮膚位置。
它帶來的能力?
那會不會存在“惡意修正”的可能性?
範寧考慮一番後認為可能性不大,首先徽記的產生是自己的作品有相關的,其次更重要的是,它做不到——潛意識並不能多次“阻止”自己作決定,主導人的行為的永遠是顯意識,如果自己鐵了心要送她們離開,重複執行、托人執行直接甚至花錢包下一艘船都行。
他更傾向於這是一次“提醒”。
“其二,對象問題。為什麼我還是讓瓦爾特走了,而不是索性把三位學生全都留下?”
這或許說明,在南大陸潛在的危機要素裡,“南國人”和“外邦人”的個體差異仍舊存在。
瓦爾特走了沒事,留在這也用處不大,早點去舊日交響樂團報道利大於弊。
但露娜和安有危險,留在自己身邊、共同積極應對或許有一線生機,直接離開的話會徹底失去希望?
目前範寧覺得自己隻能解讀到這裡了。
先去教堂那邊了解更多情況,並看看那位聖者“伈佊”會告訴自己什麼吧。
馬車依舊疾馳,芳香的夏風中似乎裹挾者著某種甜蜜、美妙、又難辨神聖或躁動的東西。
狐百合原野的海拔分布是東南低、西北高,馬車一路走高,當視野在兩側漸多的丘陵間騰挪到某一處時,帶著柔和弧線的建築群像色彩斑斕的萬花筒般綻了出來。
“就在這兒吧。”範寧示意馬車停下。
相比起神聖驕陽教堂外觀那種豐富強烈的原色和暗沉調子,芳卉聖殿更崇尚輕盈柔和的淺色或粉紅,此處狐百合花海的地形是單一整齊的上坡,視野儘頭唯獨可見道路、天空與聖殿的建築群,一切熱烈愉悅的芬芳景象都從斜坡對麵傾瀉了下來。
範寧手中的邀請函已經開始燃燒。
落款處鑲嵌的一塊鮮紅小石子,被火舌吞沒後瞬間蒸騰消失。
很快,菲爾茨大主教和卡來斯蒂尼主教兩人出現,和數位神職人員一道將範寧三人迎了進去,台階的前廳直接轉向後,是一個風格典雅又纖細的半露天方形庭院,地上鋪著和牆上一樣的彩色瓷磚,並排列著精致小巧的彩釉動物浮凋。
三人均是第一次來到教會總部,範寧覺得自己造訪的不像是座教堂而是莊園。
“舍勒先生,您隻用了一天時間考慮,我猜您作出的會是我們希望的決定。”菲爾茨臉上掛著笑容,但似乎有些疲憊。
“哪個團來演?”範寧直接問道。
“自然是聯合公國節日管弦樂團,大部分樂手們都在這裡恭候,看來您的交響曲已經創作完成了……我們正是希望先讓他們與指揮見個麵,排練任務早幾天啟動,爭取儘快練習到可以‘合作愉快’的程度。”
這支南大陸排名第一、世界排名第七的頂級樂團,對外名義上是節日大音樂廳的駐廳樂團,實際上究其源頭是歸芳卉聖殿領導。
塞涅西諾這個音樂總監,更多相當於教會所聘請的藝術業務上的“職業經理人”,瓦爾特目前去舊日交響樂團就職,也類似於這個性質。
“大部分?”範寧針對其中一個副詞,重複問了一遍。
“超過80%的樂手。”菲爾茨立馬解釋了範寧想知道的原因,“出於某些您已猜到的不得已原因,我們這次把參加‘花禮祭’典儀演出的審查門檻提得很高,因此一部分樂手被拒之門外,隻是暫時……對了舍勒先生,您這次創作的交響曲我們該如何記載?”
“是編入號碼,還是一個類似“喚醒之詩”的總標題,抑或兩者皆有?”
“夏日正午之夢。”範寧說道。
他也想現在就按實際的“第三”編號來,但那樣恐怕會對特巡廳造成驚嚇。
“純正的南國風格命名。”身邊的神職人員一連評價道。
“您為它寫了幾個樂章?”菲爾茨又道。
“五個。”範寧示意露娜從挎包內拿出手稿,“你們可能需要自己謄抄並分下聲部。”
大主教當即表示沒問題。
這個樂章數在眾人看來顯然已經完成,並且是當下時期“少數但合理”的配置之一,範寧自己之前寫的《複活交響曲》就是五個樂章,而在他前世,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也同樣如此。
但範寧內心深處卻是暗自歎氣,不知第六樂章該從何處著手,接下幾天是否還來得及。
在教會的安排下,範寧與樂隊成員的見麵工作高效完成。
“嗬嗬……現在都說北大陸的範寧在‘第二’時挑戰合唱寫作是史無前例,舍勒先生在‘第一’就加入了合唱,我看南大陸在這一點上反倒是領先一籌了……”臨走前讚揚的那位助理指揮顯然是舍勒的堅實崇拜者。
範寧提出了在慶典上配置一個女聲合唱團和一個童聲合唱團的要求,並表示讓名歌手夜鶯小姐擔任前者的領唱。
這個安排自然在眾人預料之中,但當他接下來表示讓露娜擔任後者的領唱時,就令人感到有些意外了。
】
所有人都不由得朝他身旁的那位白發小女孩看了一眼。
當然,不會有人反對舍勒的決定,隻是走出排練廳後卡來斯蒂尼立馬就開口道
“舍勒先生,看來關於‘七重庇佑截失桉’,您也洞悉了一些蹊蹺之處對麼。”
“無助之血?”
“準確來說,是‘悅人之血’。”
聞言範寧不由得轉頭看了眼這位由於之前調查“七重庇佑”、還和自己起了點小衝突的教會高層。
“近幾月,教會搜查隱秘組織活動時營救了不少人,其中‘失色者’人群占比異常之高,這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因為坦白講,以往這一群體是被教會所忽視的人群。”
“經查,愉悅傾聽會的密教徒們之所以會對‘失色者’感興趣,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是南大陸一類靈性生來最高的人群,在某些祭祀儀式中能發揮出常人甚至是有知者也替代不了的作用”
“靈性最高”連露娜自己都忍不住重複了一遍這離譜的結論,她的聲音比蚊子還小。
範寧卻是緩緩點了點頭,示意卡來斯蒂尼繼續說下去。
“密教徒雖然行事動機顛三倒四,但由於祀奉異端見證之主,他們對某些神秘學現象的分析往往可能具備奇特的視角,我們進一步調查拷問後,發現他們認為的所謂‘靈性最高’,倒是煞有其事地對‘失色者’的來源原理提出了一個猜想——”
“由於這一群體對世界表象與意誌之間的表皮的破損更加敏感,所以才本能地將自己血液鈍化為‘無助之血’,以免受到背後更加刺激強烈的光芒照射”
“或換句話說,‘失色者’這一群體,是由於自我潛意識的保護機製才形成的。”
“而如果找到一種‘活化’或‘還原’的方法,‘失色者’就會成為溝通他們‘隱秘而真實的母親’的最好媒介。”
“也就是‘無助之血’變成‘悅人之血’的方法?”範寧皺眉問道。
他聯想起了那日自己動用“畫中之泉”能力、帶露娜出門觀察身邊事物後她的反饋。
難道說當時不完全的能力,正是使露娜體內的血液暫時變成了“悅人之血”,所以她才出現了外貌上的色彩回歸,並能看到某些類似於‘表皮破損’的細微異常場景?
“沒錯。”一旁的菲爾茨點頭,“但是這幫密教徒並沒找到有效的轉變方法,或者說,他們目前的手段過於低等粗暴,沒法達成最理想的‘溝通’效果”
“怎麼個低等粗暴法?”
“活人做不到,除非把人給弄死,或半死不活。”
“隻有離體的‘無助之血’才能實現轉變?”範寧問道。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菲爾茨說道,“而且大量的‘無助之血’隻能得到少量的‘悅人之血’,他們用這種活化的血液和‘七重庇佑’等一係列組分煉成未知的祭祀用品,從而作為‘失色者’直接溝通‘紅池’的下等替代品……”
範寧沉吟思考之際,教會一行人先是帶他看了看場地。
數天後的‘花禮祭’慶典將在“赤紅教堂”舉行,它有著和驕陽教堂一樣的拱頂和廊道,但內部的布局和裝潢風格完全不同。
圓筒形教堂布局,穹頂的高度低了一點,地麵麵積卻大了數倍,最高的中間禮台區域和最邊緣環形區域約有三四米的高度差,但在圓形場地攤得這麼開的情況下,一層一層往外延伸過去的視覺差並不明顯。
這裡引入注目的要素不少,不過三人最先闖入後的注意力,還是被懸於禮台上空的一座龐然大物給吸引了。
整體輪廓上它像是一把吉他,長超過五米,寬超過三米,高度則超過二十米,直接於穹頂共生在一起。
說它是一把“巨型吉他”不錯,但中空的拱形結構和足足配置的近五十根琴弦,又讓人細細觀看後覺得像是台豎琴。
其材質似木非木、似玉非玉,在日光下蕩漾著金紅的色澤,琴身不規則地分布著抽象花葉、貝殼形花紋、不對稱花邊或纏繞的曲線刻痕,展現出某種淩亂而生動、神奇的凋琢感。
“這就是我們聞名於世界的‘歡宴獸’。”菲爾茨與範寧並肩仰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會比那些神聖驕陽教堂的管風琴更為奇缺唯一,絕對能稱得上是藝術界、樂器界或建築學的奇跡。”
“我一直以為它會是把普通意義上的吉他,畢竟,在‘名琴’中它好像被劃到了這一類。”夜鶯小姐在咂舌驚歎。
“所以,它怎麼彈?”範寧負手問道。
“它可以直接被奏響,也可以間接用來和其他音樂調和共鳴。”卡來斯蒂尼指了指斜邊的方向,“前者的話,那兒有個可以攀登而上的鍵盤演奏台,而後者,傑出的演奏家、歌唱家或指揮家在靈性升到足夠高後,會感受到它如‘戰車’一般的‘操縱感’,從而為自己演繹的音樂調用出獨一無二的潤色和共鳴能量。”
這時旁邊的菲爾茨澹笑著補充道“但不管如何,在奏響它之前,我們需要執行一係列繁瑣而聖潔的致敬儀式,在‘花禮祭’的前幾個程式中會有這樣的環節,這是因為其龐大的靈性需要一個緩緩啟動的過程,就如同一輛蒸汽列車在靜止時我們需要——”
大主教的解說戛然而止,神職人員們儘皆雙目瞪圓。
隻見範寧右手輕輕抬起張開,在空中做了個手指掃弦的動作。
“叮叮冬冬叮叮冬冬!……”
一串有如敲金擊石的破空之聲,響徹整個曠蕩的赤紅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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