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涅西諾詩人,您認為整個此事該怎樣?”菲爾茨大主教問向當事人一方的老師。
】
“舍勒先生實屬南國當代的戀歌之王。”塞涅西諾聞言愉快地笑了兩聲。
“從《呂克特之歌》到《美麗的磨坊女》,再到最後一部《詩人之戀》,此人或有‘新月’之姿,我雖然同樣身居‘鍛獅’之格卻也心悅誠服......”
“所以,嗬嗬......幸虧今晚不是我和舍勒先生一決高下,幸虧比賽內容不是作曲而是演唱......”
他的這番評價和感慨毫無毛病,充分滿足了聽眾們對於舍勒狂熱又高漲的情緒,又在暗中完成了“區分”和“鋪墊”。
接下來一番話,終於直逼矛盾核心,說得可謂是滴水不漏:
“至於確定人選的問題,我們這些‘運動員’不適宜代替‘裁判員’表態,如果非要問意見,隻能說,建議主辦方先明確規則是否遵守,再明確事實是否相符吧。”
規則是否遵守,事實是否相符......
大廳持續低吵,台下眾目睽睽,評委席上則又是一陣沉默。
幾位名歌手看著自己的老師呂克特久久未開口表態,便知道事情還並非對方表麵上的質疑那麼簡單。
埃莉諾親王所針對的,表麵上是要求夜鶯小姐的支持者們證明,“花束複燃異象是《詩人之戀》所致”,但實際上,他挖的“主坑”並不是這一層!
因為他說的前提是“退一步講”,是“如果教會不承認其一,再論其二”。
光芒更加璀璨者得勝名歌手之譽,這是南國曆年明確且唯一的規則。
哪怕呂克特或教會或舍勒本人,把這個難以證明的問題真給證明出來了……那也無法等同於夜鶯小姐身上光芒更勝,如果因為“證明出相關性”就認定她為名歌手的話,就意味著教會真的不承認自己曆年定下的傳統!
不能因為一個人實現a事,去認定她在“以b事為標準”的比賽中獲勝。
而且花束逐漸複燃後,很多聽眾嘗試過重新彎折,看看能不能重新將光芒送給演唱中的夜鶯小姐,但這次複燃的確和原始狀態不同,彎折沒有任何反應,這個埃莉諾親王之前正是觀察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篤定地為自己的家族千金如此質詢。
他拋了一個不僅很難證明,而且證明了也沒什麼用的命題。
無論是呂克特大師的“格”,還是主評職務,還是非凡實力,他都能把事情給強行定下來,甚至還可以延續他年輕時候“一言不合拔槍勸服”的風格,但那樣,名歌手頭銜的含金量還剩幾成就“見仁見智”了......
這才是其中更“坑”的地方。
在表麵斷斷續續,實則激烈交鋒的氣氛中,安不由得偷偷望了自己老師一眼。
“老師這都不看看大家在說什麼的嗎…...”
範寧既沒有看聽眾也沒有看評委,不知何時,他將自己的樂譜本放在了鋼琴譜架上,正在以適中的筆速書寫著什麼,時不時又運筆停下作深思狀。
其實早在《詩人之戀》進入“冬季”後,他高深的那部分思緒就沉入了整個比拚過程對自己的啟示之中,旁人耳中那些神妙的鋼琴伴奏,隻不過是另一部分靈感的本能揮灑而已。
“今夜名歌手大賽過程本質……”
“本質就是塞涅西諾帶著芮妮拉以高深的‘酒神式藝術’碾壓了其餘選手,哪怕是瓦爾特這位來自名門世家的‘日神式演繹’也遜色一籌……”
“而兼具聲色魅力又得悉渴慕深沉的夜鶯小姐,爭取到了相當部分的光華,這讓她沒有像其他選手那樣被即刻請出對局,但直到我攜《詩人之戀》親自相伴,事情才真正出現轉機……”
“民眾和評委們隻謂高深的“酒神激情”為更高深的“酒神激情”所臣服,殊不知我這個不屬於舊工業世界的人,從來都不拘泥於某一流派,我所尋求的是理性與激情的調和,是‘日神式藝術’與‘酒神式藝術’的融合……”
“融合!……對了,這裡的人根本沒有這兩個哲學名詞一說,但兩種對立的本質如此,為什麼我在選擇‘夏日正午之夢’後續樂章的聲樂文本時,一定要苦苦在這一世的詩歌之中尋找呢?”
“論及‘酒神’與‘日神’,我應該第一時間想到、我早該第一時間想到的應是——”
“尼采!
!”
數分鐘前,當範寧奏起最後一曲《往昔的悲歌》海浪般的尾聲olo時,他的思緒終於打通,那位前世德國哲人的畫像讓他的靈感高漲——他感覺到了全場那些“不凋花蜜”的火光與己方二人的靈性聯係,也開始決定在尼采留下的言辭中搜尋起合適的文本。
“那舍勒先生這邊是否有什麼想說的?”
菲爾茨的聲音在漫長沉默後又起,將範寧的思緒暫時打斷。
這位主辦方首腦隻能先繼續看看,參賽另一方的個人意見又是什麼。
但就是這一問,聽眾才意識到,這位舍勒詩人好像全程都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裡,就連剛剛《詩人之戀》演完他都沒有謝幕!
演奏家結束演奏不站起來行禮,這一舉動也算是驚世駭俗了,但發生在舍勒身上,大家覺得好像……有點奇怪,但不多。
“嗯?”範寧終於抬頭側身,看向全身浸沒在藍紫色光華中的少女,“夜鶯小姐唱得很好,我很喜歡。”
呃……被表揚後的安一方麵心曠神怡,一方麵額頭也在冒出黑線。
評委們不是在看,雙方有沒有什麼自證的內容可以先說的嗎?
老師當然覺得自己學生唱得好啦……
表揚我的話可以回去再說啦……
一直沉默的呂克特都忍不住輕咳一聲提醒道:
“舍勒小先生,事關最終結果裁定,大主教的意思是,先讓二位在廣大聽眾麵前作個意見陳述,比如對於適才異象的論證,或對於評定方式的建議。”
範寧瞥了一眼呂克特右手邊的幾處席位:
“幾位遠道而來的長官,怎麼今天又沒有指導意見了?”
今晚全程都沒表現出什麼存在感的何蒙,聽到舍勒這語氣,還以為他是在借機揶揄討論組考察瓦爾特一事,想到他的性格也澹然置之,低沉笑了兩聲開口道:
“討論組尊重音樂人才,也尊重藝術規律,‘喚醒之詠’要實事求是,‘名歌手大賽’也是自然如此了。”
……奇怪啊,特巡廳這幫人還真不在乎,是“舍勒”一方還是“塞涅西諾”的愉悅傾聽會一方斬獲名歌手頭銜、並順勢取得主持“花禮祭”音樂典儀的可能性。
……嗯,也不是不在乎,而是完全讓其自然競爭,更能收割民眾愛慕者獲勝。所以教會作為主辦方,對待爭議也變得自由不定、還讓當事人作陳述,這和特巡廳的態度有關?
其實不凋花蜜的靈性聯係感應,早已讓範寧心中有數,剛剛不過是一番態度試探。
和特巡廳短暫交流完後,他便點了點頭表示知悉,隨即瞧向自己的學生:
“累麼?”
夜鶯小姐遲疑片刻,老老實實說道:
“站著有點累,高跟鞋穿久了不舒服,還有點口渴,涼飲喝乾了……”
範寧“哦”了一聲,轉回正對鋼琴,繼續在樂譜本上書寫起來:
“那你自己考慮吧,保護嗓子比拿個小破獎重要,能唱可以再稍微唱幾句。”
小破獎……聽到這比拚到深夜、眾人爭論不休的賽事被舍勒如此稱呼,在場眾人不禁心中一陣狠狠抽搐。
一旁的芮妮拉眨著眼睛搖著頭,作出一幅“難以理喻”的表情,而夜鶯小姐臉上綻出發自內心的清澈笑容:
“謝謝老師關心。”
“還可以再唱唱,不過這個難道……”
誰知她的話還沒說完,聽到一半的範寧就隨意把筆往邊上一扔,右手直接撐開八度,在中音區的兩個g音上極速反複地敲擊了起來!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之前那個優雅孱弱的詩人形象,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範寧此時噙著一絲冷熱難辨的表情,手掌拍擊觸鍵間殘影紛飛,密不透風又雷霆萬鈞的三連震音,直接如滔天洪水般朝聽眾們猛灌了過去!
這第一下,就拍出事了!
就像有人一巴掌打到輕薄的木板上,震起了上麵鋪滿的沙礫——整個歌劇廳複燃的花束,這一下全部被這個八度g音,給震得火花顆粒從裡麵拋飛了起來!
看著漫天如揚塵般亂飛的桃紅色光點,聽眾和評委們頃刻間驚呆了。
“ol//i/do/re/mi,re——i——ol!——”
左手在震音第二小節加入,g小調音階極速上行六度,再以頓音記號調躍回落,動機如此間隔反複。
駭人夜幕之中,森林冷風颯颯,馬蹄風馳電掣,驚恐的呼救聲三番五次地從黑暗深處傳來!
從群島返程時老師在火車站彈過的曲子……聽到前奏的夜鶯小姐即刻間會意,她頃刻間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和呼吸,提起冷酷的笑容旋走而唱:
“這是誰在黑夜和風中奔馳?是那位父親帶著他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在他的懷裡,他把他摟緊,為他保持暖氣。”
範寧此番所彈奏的,正是舒伯特最具代表性的藝術歌曲——《魔王》(erlk?nig)!
這首采用歌德同名詩作為文本的歌曲,舒伯特在完成它時隻有18歲,被編為自己作品的第1號,全曲一氣嗬成、氣勢宏大又難度驚人,演唱者須在幾分鐘的時間內分飾四角,通過不同的音調和唱腔,扮演出敘述者、父親、孩子及魔王四個性格完全不同的藝術形象!
前麵十多個小節,夜鶯小姐還在閒庭信步,以抽離的旁觀者姿態陳述畫麵,而一轉眼,她就開始東張西望,表現著生冷遲鈍的父親和驚慌失措的兒子在逃難中的對話。
“我兒,為何藏起你的臉?爸爸,你,沒瞧見那個魔王?
那魔王戴著冠冕,拖著長裙。我兒,那隻是一團煙霧。”
第二詩節,範寧的伴奏變成了左右手交替的極速三拍子,每一個休止符都被擠得水泄不通。
“來,跟我去,可愛的孩子!我要和你一同做有趣的遊戲;
海邊有許多五色的花兒開放,我媽有許多金線的衣裳。
爸爸,爸爸,你沒有聽見,魔王輕聲地對我許下諾言?
閉嘴,孩子,你要安靜!那隻是風吹枯葉的聲音。”
在異常緊張的音樂氛圍下,夜鶯小姐又以一種危險而魅惑的嗓音,扮演起了魔王對於少年的誘惑耳語,可轉眼又回到了父子間對話的腔調中去。
“什麼情況?”
“轉起來了,它們轉動起來了!”
“何等的奇觀!”
如此富有戲劇性的作品,聽眾卻根本來不及欣賞台上少女的精彩表現。
因為,那些從花束中震飛的光質顆粒,竟然在整個歌劇廳上空彙聚盤旋了起來,就像一大團欲要將人吸入其中的桃紅色漩渦!
“伶俐的孩子,你可想跟我同行?我的女兒們會伺候你十分殷勤;
她們夜夜跳著圓舞,跳著、唱著、搖著你使你睡得香甜。
爸爸,爸爸,你沒瞧見那處,魔王的女兒們站在陰暗的地方?
我兒,我兒,我看得清楚,那隻是幾棵灰色的老楊樹。”
魔鬼的誘惑低語摧毀著人的神智,而遲鈍的父親卻渾然不知,這無疑聽得人心急如焚。
第三詩節,伴奏織體換成了在低音敲擊聲中上下起伏的琶音。
範寧完全一改此前憂鬱沉凝的氣質,眾人隻看得他那一頭飄逸的長發隨著落鍵力道的回彈而前後甩動,出來的強拍震擊聲快要砸斷琴弦,鋼琴在殘影如飛的指尖下,變成了一台侵略性十足的殺傷機器!
“我愛你,你的美貌使我喜歡。你要是不肯,我就要動用武力。”
爸爸,爸爸,他現在抓我來了!魔王抓得我疼痛難熬!
父親心驚膽戰,迅速策馬奔馳,把呻吟的孩子緊抱在懷裡,
好容易趕到了家裡,他懷裡的孩子已經斷氣!”
最後一小節,鋼琴伴奏織體變成了效果更為爆炸的雙手同步震音!
在範寧瘋狂到歇斯底裡的敲擊下,那在歌劇廳上空盤旋的桃紅色漩渦,就像遭遇了一隻巨大的“真空泵”或“吸塵器”一樣,被迫屈服於君王的號令,一縷縷地被“抽”到了夜鶯小姐身邊!
倒數第三小節,範寧彈下一個降ii級的拿波裡和弦,pp的弱力度,全曲鋼琴唯一的靜態時刻。
安的唱腔繼續圓融地在角色中切換,並在最後回到低沉而冷酷的敘述者語氣裡。
“他懷裡的孩子已經斷氣!”
當最後一個音節“war-tot!”(斷氣)被咬出時,範寧大臂再度發力,兩聲乾淨利落的終止式和弦,帶動著他的長發抖動飄舞,也直接宣判了某位人物失敗或死亡的事實!
全場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
後方儘皆起立的幾千道身影,就像木凋般僵在了原地。
而夜鶯小姐重新浮起一絲淺笑,提著裙擺麵朝觀眾翩然行禮。
那原本被震飛在上空盤旋的千萬顆紅點,在她的身後彙聚成了一條長達七八米遠的光質“拖尾”,以及,兩隻浮動在肩後亮如烈焰的深紅色雙翼!
範寧在演奏完這曲“erlk?nig”後依舊沒有起身謝幕。
他重新拿起筆,思考一番後,狀若無人地在樂譜上繼續書寫起來,不過嘴裡還是平靜地吐出了一句:
“呂克特大師,要不你再問問,誰讚成,誰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