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希蘭是說捐贈儀式上露麵的隻有一個歐文,還有個‘蠟先生’,難道何蒙和岡兩位巡視長後來直接就離開了北大陸?”
這一大波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魚貫而入,範寧自然而然地和周圍的三三兩兩樂迷一樣,圍觀打量著他們的背影。
說起來,既然連波格萊裡奇都在南大陸活動頻繁,那麼能看到一位手下的邃曉者不算是很奇怪的事情,但具體就今天晚上的場合而言,自己到了南國隨意聽的第一場音樂會,就恰巧遇到了前不久剛交過鋒並從其眼皮底下逃走的何蒙......
再結合之前馬塞內古的友情“舉薦”,這就很讓人下意識懷疑,此人造訪於此的目的,是不是因為查出了什麼“範寧”和“舍勒”有關的行蹤。
不過範寧對“畫中之泉”徹頭徹尾的偽裝能力有充足自信,而且他馬上意識到,何蒙造訪的目的是“潛力藝術家”一事沒錯,但今晚針對的不是自己,應該是登台的那位指揮家。
這時有個穿黑色西裝、但領結有些淩亂的年輕紳士一路小跑了出來:
“是彌辛商會的克雷蒂安先生吧?瓦爾特指揮讓我把留的門票送過來,抱歉讓您久等了。”
“哪裡哪裡,感謝,感謝。”克雷蒂安鞠躬致意,將信封中以z字形相連的門票揭開。
“由於這場音樂會的票房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同行、媒體和上司們的內部票要求也太多,導致沒能留到尊客票,諸位的座位還是一樓,不過有點靠側後,還請諒解。”
“沒關係沒關係,太客氣了,替我向布魯諾·瓦爾特指揮問好,也感謝他在名歌手大賽一事上親力推薦我們家族的夜鶯小姐。”克雷蒂安神色如常,接連道謝。
在他眼裡這比預期稍低,但這件事情的本質,是自己做東讓商隊的客人們“受邀”出席一位著名指揮家的音樂會,結交上的人脈才是顯得非常體麵的根本原因。
助手解釋完後也沒再繼續客套,禮貌笑著點頭後就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這位瓦爾特作為常任指揮連內部尊客票都留不到嗎?要麼就不贈送,既然送了,說明他認可與克雷蒂安家族的結交,但出手的又是二等區域,這與當初聖塔蘭堡夏季藝術節時,聖萊尼亞大學的教授們為了衝票房排名,有意隻拿二等內部票不是一回事啊……”
對嚴肅音樂演藝行業其中門道頗為了解的範寧,卻是覺得有些意外,當然,自己是有趣的心態,他不禁懷疑起了這位指揮家是不是混得有些不太好。
眾人進入檢票大廳後,接連拿起了曲目單。
“哦,是他啊。”低頭閱讀的範寧突然眨了眨眼。
他之前在安的邀請函上,看到橙紅條帶上的“布魯諾·瓦爾特”的簽名,沒想起來具體是誰,後來大家幾次談論同樣沒想起來,直到看了曲目單背麵詳細的藝術家簡介……
這位瓦爾特指揮是地道的西大陸雅努斯人,出生、成長和求學都在藝術之都聖珀爾托,他的老師是神聖雅努斯王國音樂學院的作曲大師、鋼琴大師齊默爾曼教授——舊日交響樂團的客席指揮洛桑小姐,曾經留學時就是跟著這位大師學習的。
對,印象主義音樂家洛桑小姐算是瓦爾特指揮的師妹。
按照自己那些次要記憶中和洛桑不多的閒聊,她認為自己這位師兄才華是有,就是性格有點古怪,或者說,有點“軸”,在聖珀爾托的音樂圈一直混得不太順利,後來就乾脆出國去謀職務了……
他目前待的阿科比交響樂團其實水平也不錯,阿科比是費頓聯合公國“三城邦七群島”中除緹雅城、彌辛城的另一城邦公國,這支公國官方樂團的排名是南大陸第3,世界第30。
——世界頂級十大往下,包括了家一流、44家二流和117家三流,阿科比交響樂團位於一流職業樂團偏後位置,以瓦爾特這種出身雅努斯正統的“持刃者”,出國來到交響樂發展相對落後的南大陸謀職,在這個團當個“音樂總監”倒是說的過去,常任指揮嘛,多少是個有點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如果遇到總監上司難對付的話,卡在二把手位置會很難受……
這裡是緹雅,不是阿科比,他們是來巡演的,節日大音樂廳是他們的客場,但常任指揮也不至於連尊客票都留不到,哪怕這場內部問票的貴賓比較多也不應該這樣,範寧開始懷疑這位瓦爾特先生,是不是到了南大陸依然沒能和這邊的音樂圈搞好關係……
搞關係也是門學問,像自己之前那樣,剛出任常任指揮就把總監上司和校方領導給弄服氣,接著又和不同流派的同行、貴族、廳方、教會和樂評人都能談笑風生的人的確不算多……
按照門票號碼牌的尋找入口指示的範寧持續發散著思維,正當對上標號準備入場時,工作人員用禮貌的聲音將其思緒打斷:
“對不起,按照公國規定,您身邊的這位小姑娘不能進入一樓觀演。”
公國規定?在這裡的公國規定,實際就是教會規定的意思。
範寧疑惑地瞥了他一眼,這時露娜卻主動開口道:“您幫我換個票根位置就是。”
“謝謝配合,我給您對調個三樓包廂座位。”工作人員接過她手中的票,然後對照劃有密密麻麻標記的平麵圖開始搜尋起來。
“舍勒先生,我們先入場吧。”克雷蒂安對這個插曲本身不以為意,但考慮到舍勒和露娜的師生關係,他還是補充解釋了一句,“如今的費頓對‘失色者’實質性的限製已經幾乎沒有了,不過在‘花禮節’期間暫時還有個彆地方,等散場了再讓她來找我們便是。”
範寧皺了皺眉,剛想開口再說什麼——
“巡視長先生,您的座位入口在這邊。”陰柔的男子聲音響起,那一大群西裝革履的紳士淑女再次從範寧背後掠過。
“卡萊斯蒂尼主教,您自請便。”何蒙低沉開口,與此同時傳來他銀質手杖點地的聲音。
“有勞塞涅西諾副總監了。”他旁邊另一位手持折扇的溫婉淑女則在道謝。
“嗬嗬,安娜小姐不必客氣,家父今晚尚在歌劇院那邊參評名歌手大賽,等待會事情都結束了,我做為東道主安排賓客們一起再聚,瓦爾特指揮對於巡視長和主教先生的蒞臨一定會很高興。”姓塞涅西諾的年輕男士似乎是劇院的管理方,他戴著一副象牙鏡框,笑容可掬地目送這些大人物入場。
當他注意到穿桃紅披風的卡萊斯蒂尼主教,打量了一眼旁邊那位相貌特殊的小女孩時,又不忘職業化地對工作人員強調了一句:
“你們做好場館管理。”
回應的是一陣工作人員的應諾,再加上演出開始前暫彆的、沒什麼營養的寒暄後,這批的音樂會貴賓終於陸續進場。
範寧離背後這群路過者的最近距離不到一米。
“何蒙旁邊這個安娜,就是曾經薩爾曼隊長的聯絡員吧,情報裡是中級調查員,自從我假扮瓦修斯,從聖塔蘭堡打回那個“報平安”的電話起,也實質上打上了交道,使徒事件的最初調查人應該就是她,這次跟著上司的上司出這麼遠的差?……”
“至於這個穿桃紅披風的卡萊斯蒂尼主教,聽稱呼恐怕也是個邃曉者,和當時旅途中迷路時遇到的高位階‘花觸之人’應該不是同一個,但都是這種陰陰柔柔的氣質……”
此時範寧把玩著手中撕下的票根,腦海裡考慮著某些顧慮,並思索著某些可能的風險。
“老師,我散場後馬上來這裡等您。”露娜接過更換的票根轉身離去。
小女孩語氣平靜,背影有些落寞,很快消失在人群裡。
“給我也換個剛才的包廂,同樣的最後一排。”
範寧將票根遞了過去。
“先生,您這是?”工作人員表示不解。
“高價換低價,角落餘位也有,不可以換嗎?”
“可以,可以,您稍等。”
在克雷蒂安和馬賽內古有些訝異的眼神中,範寧快步鑽入人群裡麵。
“老師?”露娜走著走著發現自己肩邊多了個身影。
她趕緊收好了剛才有些鬱鬱的情緒。
“心情還尚可嗎?”範寧平視前方。
“挺高興,馬上就能聽到一場交響樂。”小女孩笑道,“不過老師,你的耳朵要求比較高,三樓的包廂音響效果肯定不如一樓。”
音樂廳可不是什麼“拍賣行”或“娛樂休閒場所”,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二樓或三樓的側方“包廂”區域,完全不像旁人想的那樣是昂貴的好地方。
在獨奏或室內樂重奏裡,它的價值或許和一樓側方等同,畢竟對聆聽效果的影響沒那麼大,視野還更開闊一些。
但交響樂……那些樂器聲部的擺位設計,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為1樓中間-10排的座位聲效服務的,側方會帶來或多或少的音量失衡問題。
尤其如果碰上一場指揮或樂團水平不甚完美的演出,那真可能一會被某些聲部吵死,一會某些聲部又豎起耳朵也聽不清,這種情況下包廂的價值連一樓角落都比不過,僅僅是比過遠的二樓後方稍好的選擇。
兩人在三樓右側包廂的最後一排角落落座,此時由於耽誤了些時間,樂手們已經入場,從這裡可以看見那大號手手中金光閃閃的“殺器”,以及幾位低音提琴手苦大仇深的滄桑背影。
定音鼓手的試槌聲咚咚作響,範寧用曲目單悠閒扇著風:“介意給我說說教會這項規定的傳統原因麼?”
“喚醒之詠。”小女孩立馬說道,“由於‘失色者’被認為是‘芳卉詩人’也無力觸碰的生靈,那麼如果離一場音樂會的藝術家們過近,自然不是什麼好兆頭,也許一場本來能成功喚醒祂的演出卻最終未能喚醒,所以才會在‘花禮節’期間做這樣的限製……其實我也不願意成為那個可能破壞藝術家壯舉的人,剛剛本來準備主動提出更換的。”
“其實如今的情況好得多。”看範寧在看她,她蒼白的臉頰再度浮現出酒窩,“如果我出生在半個世紀前,完全不被允許進入音樂廳和歌劇院,又沒有唱片工業問世的話,這一生都無法聽到交響樂是什麼樣子;如果我出生在一兩百年前,那我很有可能會被父母拋棄,然後在流落街頭時死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您看,現在的我雖然在家族地位無足輕重,但他們也對我不差,我的命運比那些窮苦農民或勞工要幸福多了。”
範寧聞言凝然不語。
“所以老師,好不容易聽到‘巨人’這樣的大作在緹雅首演,您跑到這麼個位置,以您的審美要求……”
“沒事,大差不差。”範寧無所謂地揮揮手。
小女孩“哦”了一聲,低頭仔細看了看曲目單,又好奇問道:
“老師,您這樣的音樂家,是不是每首交響樂在聽之前,就已對它的內容了如指掌,可以清晰地辨認出很多專業上的問題?”
“這不一定,嚴肅音樂作品太多太多了,須視情況而論。”
“那‘巨人’交響曲呢?”
“了解一點。”
首席在帶著樂團調音,範寧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熱烈的掌聲響起,穿燕尾服的紳士持棒入場,這位布魯諾·瓦爾特指揮約摸三十多歲,有著典型的西大陸人相貌,發型利落、瞳孔淡綠、前額寬廣,行步間在安靜微笑,其總體溫和儒雅的氣質,很難讓人與洛桑小姐對其的古怪性格評價聯係起來。
瓦爾特在舞台左側右側分彆行了一禮後,便登上指揮台示意樂隊各就各位。
卡洛恩·範·寧《d大調第一交響曲》。
空氣中出現極弱的小提琴高音,這是小提琴手們將手指按於e弦的最高把位,然後持著琴弓,以近乎停滯的速度在其上輕輕摩擦而出,似清晨日出前的霧氣、微光與涼意。
“——mi——”
在弦樂摩擦的透明背景音下,“呼吸動機”被各類管樂依次奏出,並在d小調內作四度下行模進,萬物在微光中複蘇,又帶著一絲陰鬱和神秘。
溫潤、輕巧的三連音“綻放動機”迂回跳躍向上,隱喻百花齊放之兆......
雙簧管的雙音八度如一縷晨光穿出雲朵,刺破天際,隨後又被厚重的雲層遮擋......
定音鼓敲出沉悶的轟鳴聲,低沉的半音化長線條被弦樂奏出,地底下某種不安的生命力正在萌發......
呼吸動機錯開小節,參差交織,越來越多的生命蘇醒,花兒開放、鳥兒睜眼、樹枝抽芽、昆蟲從泥土中探頭......
在場的大部分聽眾是第一次聆聽,也有小部分聽過舊日交響樂團錄製的唱片,但現場總歸是和錄音有本質不同,這短短一個神秘空靈的引子,就已經讓他們深陷其中,那些碎片化的動機在呈現、複述、演變中,帶著某種朦朧卻令人心悸的力量。
“不愧是範寧去年畢業的成名之作啊。”很多在場的緹雅城樂評人忍不住心中感歎,“這位在北大陸名氣如日中天的偉大作曲家,藝術生涯第一首交響曲就已經造詣不凡......”
交響大廳一樓尊客席6排,調查員安娜卻是聽著聽著秀眉微蹙起來,她看了看身邊閉眼端坐的何蒙長官,覺得好像之前在領袖的聯夢會議上、分配考察任務受命臨行前,大家好像有件事情還是沒請示清楚。
這“潛力藝術家”一事,是在為豐收藝術節做打算,提攜出一批真正親和特巡廳的、能和範寧當下的影響力分庭抗禮的音樂家沒錯......
但選曲方麵是不是應該要暗中做一些導向才對?
如果一位指揮家在考察時選的是範寧作品,這,這如果提攜了到底算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