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自己哥哥的提問,安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菲利先生,明天啟程後,路上您能不能抽空幫我挑選一把膠……”她作出了一個決定,不料話未說完,父親克雷蒂安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針對她,也針對特洛瓦。
安下意識捂住小嘴,這才發現,舍勒先生仍然抱琴而坐,沒有抬頭。
他對麵的兩位遊吟詩人繼續坐得筆直,並沒有回答特洛瓦的問題。
“指路人”馬賽內古也持杯立在樹後,一言不發。
安平日裡也喜愛唱歌,此刻包括她在內的很多具備音樂素養的人都意識到,舍勒此番的“宮廷之戀”靈感,似乎不止於一首藝術歌曲,剛剛的《晚安》在敘事結構上明顯隻是“拉開帷幕”的功能。
一套組曲,一首長詩!
雖然其完整創作不可能在今晚一蹴而就,但他目前的靈感顯然仍舊充沛。
“《風向標》。”範寧用輕而低的聲音,報出了第二首藝術歌曲的名稱。
他手指撥動兩根琴弦,奏出相隔八度、節奏變幻的a小調齊奏,旋律在下行中落入低穀,帶來一連串似微風吹拂的顫音。
“我心愛女孩的屋頂上,有一個風向標,
風兒恣意擺弄它的方向。
在我眼裡它卻是,
命運擺弄的無常。”
範寧的嗓音細膩又竭力平靜,似乎在掩飾著主人翁偶然看到路途上的“風向標”後,觸景生情的煩悶與悲苦。
而指尖下的齊奏織體,換成了一波又一波的分解和弦掃弦,敘事視角也似乎暫時發生了變化:
“要是他肯抬起眼睛,
把目光投在屋頂上。
他就會懂得,這戀人的忠誠,
永遠也不用指望。”
特洛瓦呆呆地聽著,就連馬賽內古這個剛剛宣稱完目標的騎士,此刻也開始眼神迷離失真。
隨後範寧指尖下的節奏十分急促,樂句結構也相對較長,調性在反複多次變化中,又帶著密集的樂句間延長休止,似主人翁在急迫不安地呐喊,又精疲力竭地喘息,精妙的呈現手法將情緒逐漸推進至高漲:
“風兒在屋頂恣意擺弄著心,
就像在屋子裡一樣,卻沒人知道。
我為什麼要痛苦?
因為很快她就是個有錢的新娘。”
尾奏,連續的半音階上行,再接續低沉的顫音,僅留給聽眾一個微風仍在吹拂風向標的剪影。
一分多鐘的歌曲,很多人感覺內心就像被捅了一刀子。
特洛瓦淚流滿麵,又覺得這樣的情緒出口十分舒暢,他已經覺得舍勒先生無疑是更適合學習的老師。
對標題音樂來說,及時為聽眾傳達名稱是重要的,範寧一連又往下報名並奏唱了三首。
“《凍結的淚珠》”“《凍僵》”“《菩提樹》”
憂傷而冷寂的歌謠,淒然的淚水,極度失落又無能為力的歎息……
身體被凍僵,昔日與戀人的分秒過往,都已凝結在主人翁的心靈深處,曆曆在目,難以磨滅……
然後主人翁又憶起家鄉的菩提樹。往日的溫馨陽光不再,如今漂泊流浪,經受著寒風的刺骨凜例,恍忽間又聽到樹葉沙沙作響,似對自己說“回家吧,我在這裡靜靜地等你。”久違的大調旋律,令人心生寬慰又無限悵惘……
“見鬼啊,這些遊吟詩人怎麼比我們騎士還懂‘宮廷之戀’……”馬賽內古聽著這些悲哀的歌,鬱結長歎出氣,但他似乎找到了答桉,之前看不透對方靈感強度的原因或許就在此。
隨著長詩的推進,範寧再度體會到了試琴時的“被注視感”和“創造感”。
“在這片國度上演繹音樂真的有其特殊之處,比如極其濃烈的情緒、代入感和感染力,我身邊好像生成了什麼事物……”
範寧在奏唱中隻覺得自己變得極為感性,前世的時光、北大陸的畫麵、第一個異世界新年空中的煙花、聖歐弗尼莊園的夏日時光……都不可遏製地浮上心頭,就連自己曾經築牢的“敬畏、專注、克製而不辜負”的感情原則似乎都鬆動了。
“不能再彈了,下一首奏完暫時停下來,停在曲集的四分之一處,並且不再振蕩非凡琴弦的神性,以普通奏響取而代之,否則怕是會出現什麼過於驚世駭俗的反響,至少得有個過渡……”
“《淚河》。”作出決定後他將念頭掃至一旁,向眾人報出第六首的名字,“今夜的靈感倦了,到此為止。”
】
愁雲慘澹的e小調和弦下,範寧撥奏出遲緩、奇特的三連音和附點節奏型,就像醞釀著某種滯澀而痛苦的內心獨白。
第小節,歌謠以上行的分解和弦開始,又淒美地朝下飄落,如此反複哀婉徜徉:
“我眼中的淚水,
滴滴灑在雪地上;
冰雪卻吮飲著,
我燃燒的悲傷。”
露娜呆呆地聽著,此刻有那麼多值得驚訝的點,舍勒先生的音樂造詣、無窮的詩歌靈感、鎊一把的吉他和出神入化的效果……但這些點都被她拋之腦後,她隻是在反複地想,這位遊吟詩人到底經曆了怎樣的過往,才能寫出如此刻骨銘心的藝術歌曲?
音樂基調在19小節得以改變,轉入的g大調較先前溫柔,給人以短暫的幻想和希望,但就像虛幻的泡影一般徒增煩惱:��
“大地返青的時候,
會吹來溫暖的和風,
會融化深深的積雪,
會打破堅硬的冰封。
雪花啊,你是懂得我的渴望,
告訴我你要奔去的方向,
還是讓我的淚水,
順著小溪流淌?”
……讓淚水順著小溪流淌。特洛瓦在怔怔出神。
範寧左手在品格間不著痕跡地切換,撥奏之時卻閉上了眼睛,昔日的深沉追憶,全部化作了尾聲的苦澀低吟:
“它會帶你經過村莊,
穿過喧鬨的街道。
要是覺得淚水發燙,
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吉他聲止,每個人都沉醉在不同的幻象之中,並把這些幻象的模湖情味,當作了真實的酒。
特洛瓦和馬賽內古默然垂頭,女孩子們在微微抽泣,露娜朝著範寧的位置微微撐地,淚水順著她臉頰和下腮滴落在砂石上。
醉意,靜夜,愛情詩,上揚的篝火,這一切很容易地與季動揉在一處,不知不覺把人的眼淚給逼出來。
看著這位舍勒先生神情平靜地放好吉他,安卻環抱著自己雙腿,一直在喃喃念著第六首《淚河》詩歌的最後一句。
“要是覺得淚水發燙,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不光是她,過半的人都被這句話壓得喘不過氣。
“要是覺得淚水發燙,就是到了她的屋旁?”
這是怎樣絕望的愛情啊!到底要有過怎樣的經曆,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才能譜出這樣的旋律?
燃燒的烏欖與棗木在嗶嗶**地響。
“徽記!他擁有‘芳卉詩人’的祝福徽記!”
見習遊吟詩人菲利突然高呼,打破了旅店庭院的寂靜。
包括範寧自己在內,眾人的目光往庭院內相對高處看去——
晶瑩的星河在夜空流淌,椰樹、棕櫚樹和菠蘿蜜樹的枝椏劃破天際,而其中的幾處位置,隱約結著一片發出橙紅色光芒的奇特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