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的汽車引擎聲與冰殼破碎聲交織,車窗水霧一片,街頭稀疏的煤氣燈光在玻璃上彌散成橘黃色的模糊重影。
坐在後座的範寧,在昏暗的車燈下持著一張黑白照片出神。
它有著比尋常照片大一倍的尺寸,接近樂譜本的大小,但由於納入鏡頭的人數太多,鏡頭位置太遠,分辨率也不甚理想,僅能保證那些認識的人的五官特征能被辨認出來。
舞台、回音牆、一地鮮花、遠景若隱若現的黃銅裝飾與樂器譜架。
居於正中首位的是席林斯大師,左一右一是尼曼大師和自己;
左二的卡普侖和奧爾佳並肩而站,不清晰的臉上笑容卻很明顯,小艾琳被他的妻子抱在懷裡,沒有看鏡頭,胖乎乎的小臉仰向空中,不知道被什麼吸引了注意力,他們再往左是麥克亞當侯爵夫人、伊麗莎白、洛桑與維吉爾等登台歌唱家;
右二是被自己引導站至身旁的哈密爾頓女士,老太太沒有讓人攙扶,一手拄拐,一手捏著厚厚一大疊各色祝福卡片,眼睛笑得完全眯起,她再往左是希蘭和羅伊等幾位聲部首席,瓊踮起腳尖,興奮地揮舞著長笛;
再右邊是衣著得體,站得筆直的文化部門政要,他們身後是幾位留有胡子的畫家,馬萊在胸口抱著一幅體現鋼琴家與指揮家誇張表演姿勢的速寫畫,正好處在官員們的頭頂上方。
正後方維亞德林和他的幾位分會老部下會員;
右邊後方是舊日交響樂團的其他樂手;
再往後是缺乏拍照經驗,閉眼者不在少數的合唱團少年少女;
左後方大量臉熟的聖萊尼亞大學同學們;
不少自己不認識的幸運樂迷;
人群最後方,盧雙臂向上張開,兩柄定音鼓槌高高伸出…
“怎麼回事?”意識到車輛怠速行駛已有一段時間,範寧收起照片抬頭。
“先生,臨近教堂,擁堵較為嚴重。”司機應道。
範寧看到了擋風玻璃前的眾多黑色雨衣與馬車車尾,於是他意識到汽車已經過了聖萊尼亞大學的西門,葬著安東老師的柳芬納斯花園公墓都已在後方了。
“沒事,希蘭,我們下車吧。”
皮鞋踏上地麵的冰水混合物,壓出鉛灰色的漣漪和裂痕。
範寧從車尾繞行至另一邊,黑色雨傘撐開,手護門頂將少女接出,寒風吹拂之間,兩人彙入人群,沿著西邊的方向一直走,穿過草坪與廣場,穿出橡樹小街。
他似乎看到了碧藍廣袤的天空,看到了聖萊尼亞大教堂雪白的外牆,看到了潔白的石磚台階,以及尖拱中間的隆起球體上反著陽光的刺眼光芒。
不過那隻是畢業後的幾日,因探尋老管風琴師生平而造訪此處的場景。
視線從雨簾中一路移向遠處,教堂自第一級台階起擺滿了花束,它們的邊界地帶已被汙水侵染,不少花瓣被風吹向了偏離的位置,但往上,純白或淡黃的色塊逐漸被堆得有序統一了起來,似乎連不慎滑倒至此都不會沾染上汙穢了。
範寧將雨傘遞給希蘭,自己在台階前方蹲下。
他看到了部分花束帶有貼紙,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筆法幼稚,僅有姓名與時間。
時間段集中在淩晨4點-點。
而現在…他抬頭凝望拱門上更高處的大鐘,已是六點過二十分。
在寒冷的淩晨,提前1-個小時來到此處,沒將花束送入教堂而是放於台階,且沒有滯留就匆匆離開,這些人現在的去向隻有一種可能——
他們已經準備進入車間勞作了。
兩人開始排隊,門口的工作人員直接認出了範寧的身份。
範寧選擇了第三排靠邊上的位置落座,希蘭望著聖禮台上的鮮花叢出了會神:“卡洛恩,我爸爸為數不多的故人又辭世了一位。”
“管風琴師維埃恩和詩人巴薩尼,安東老師和哈密爾頓老太太,是啊…”範寧目光飄遠,“那個時代已經是舊時光了,人活不到那麼久,要麼是意外,要麼是衰老,除了巴薩尼的兩位已突破至邃曉者的學生,他們稍微能多擁有兩三個十年。”
“十年是很長的時間,我也想在以後成為邃曉者。”希蘭用手掌上攤開的一枚小小咒印,表示自己已在啟明教堂的訓練中第一個晉升中位階。
“你是不是希望自己比我活得久一點?”範寧問道。
“是的。”少女很認真地點頭,“我來參加你的葬禮,因為這一角色不好當,還是不要你來當了。”
範寧默然不語。
“卡洛恩…”希蘭又叫他。
“怎麼?”
“如果一個人死了,有很多人自發紀念她,她生前的過往被很多人銘記,甚至有一個還在世的人特彆特彆為她傷心…如此如此,她是否就一定會比‘沒人牽掛、沒人紀念、沒人銘記’的死者更不孤獨一些?”
“伱這麼想,是因為我那晚告訴了你關於‘格’的隱知?”
希蘭“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範寧搖頭,“我理解了‘格’,卻不理解它和我自己是怎樣的關係,很多生前就孤獨的藝術家,難道會因為後世的紀念就不孤獨了嗎?假設如此的話,可能我死了都得擔心著世界末日到來,因為那樣子人們全部死亡,連誰是逝者誰是銘記者都再無區彆,誰還來認知並守護我的‘格’呢…”
輪到希蘭默然不語。
“所以你相不相信失常區或世界末日的存在?”範寧看著她的眼睛。
“相信失常區,不相信世界末日。”小姑娘回答。
“這是什麼意思…”
“死亡本來就是世界末日,所有的死亡都是,不存在更特殊的某一天了。”
“包括個體的死?”
“指的就是個體的死。”希蘭低下頭去,“大家覺得死亡是把自己在世界上這段特殊的人生帶走,把與他人分享共處的一個個時刻帶走…實際上,這是旁人的視角而已,對死者自己來說,帶走就是整個世界,這種感覺就是世界末日。”
“‘荒’帶給你的一些洞察視角?”範寧覺得這是有分享價值的觀點,“不過…我們也不知道死後是什麼感覺…”
“我大概知道。”
“你知道?”範寧訝異道。
希蘭“嗯”了一聲:“有個簡便的辦法,要體驗嗎?”
“要。”
“想象你尚未出生前的感覺,時間上的,空間上的,各種感官上的。”
“我尚未出生前的感覺…”範寧如此閉眼設想。
睜開眼後,他看到身旁席位的少女正彎腰側臉,近距離看著自己。
“像不像世界末日?”她問道。
“我要把《第二交響曲》各樂章的調性越寫越遠,不再讓它回到c小調上。”範寧思考片刻。
“為什麼?”
“一種反抗,對於首尾兩端皆為同質化的虛無的反抗。如果一部交響曲是一個世界,或能看成一個生命般的有機體,你是否希望它的演進發展,是帶有自由意誌的痕跡的?”
“希望,所以不讓它最終回歸到其起源?”希蘭說道。
“很難保證不回到起源,但總得有偉力和升華,否則一切徒勞輪回,虛無主義又要讓人抑鬱不樂了。”
少女若有所思地點頭,然後開口道:“卡洛恩,我再不想參加下一次的葬禮了。”
範寧轉眼便明白了其所指的是什麼,他鬱鬱出一口氣,伸手撫了一下她的背。
清晨七點的葬禮正式開始後,兩人沉默聽著悼詞與記敘人的追憶。
記敘人認為哈密爾頓老太太“愛著每個具體的人,而非抽象的人”,這讓範寧不禁思考,究竟是抽象的死亡值得探討,還是具體的死亡更值得探討。
隨後,那台管風琴沒有奏響,不知是巧合還是彆的什麼,老太太生前的遺願似乎選擇了和維埃恩相同的方式。
逝者莊嚴地躺在花環與花朵之下,黑色的帷幔遮住了高處的黃銅琴身,4人的小型唱詩班登台,唱響無伴奏的四聲部素歌。
很容易聽出其高聲部旋律來源於一條中古時期的教會聖詠。
聲音莊嚴、寧謐,沒有任何雜質,就連唱詩班換氣時音樂短暫的停滯時刻,都似光線強弱變幻般自然又純淨無暇。
所填的歌詞,是詩人巴薩尼的一首僅有兩個詩節、八行詩句的短詩。
範寧突然渾身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聽著這首聖詠合唱,仿佛有一道電流,直接擊穿了他的心臟和身體!
那僅有兩個詩節的巴薩尼短詩如是唱道:
“複活,是的,你將複活,
我的塵埃啊,在短暫歇息後!
那喚你到身邊的主,
將賦予你的永生。
你被播種,直至再次開花!
我們死後,
主來收留我們,
一如收割成捆的穀物!”
……
範寧緊抿嘴唇,雙拳抓握扶手,整個肩膀都在微微抖動。
淚水頃刻間溢滿了他的眼眶,而隨著他閉上眼睛,直接順著臉頰流淌滴落。
“卡洛恩?”察覺到異樣的希蘭彆過頭去,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
“我錯了,你彆哭啊…”她從來沒見過範寧這樣,範寧唯一上次在老師葬禮上流淚她也沒有察覺,此刻慌亂掏出自己的手帕往他臉上沾去,“是我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再去討論沉重又致鬱的話題,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卡普侖先生走…”
範寧輕輕抽了一下鼻子,睜開眼睛,沙啞著喃喃念道:
“複活,是的,你將複活…”
那日在地鐵事故現場所大聲而出的,那日在創作第三樂章諧謔曲時所記的“生者必滅,救贖難尋”…那些詰問和灰色調的探索…
此時的聖詠合唱《複活頌》讓範寧靈性一片澄明。
那個一直不知該如何回答的終章…
一切迷茫和困惑都迎刃而解了。
“凡有血氣的,儘都如草,此所謂生者必滅…”
“生者必滅,但滅者必複活!”
「所謂程式。審美的程式、體驗的程式、獲得慰藉的程式」
「你看啊,它們中間其實都包含著‘現實中難以發生’的虛構因素。不會有神話人物帶你遊曆曆史投影,不會有見證之主降臨神跡解決微末世人的愛恨情仇,現在的時代也離“全人類的歡愛”差得很遠,對吧?」
那個在聖歐弗尼莊園度過的夜晚,和羅伊小姐對於“情感程式論”的討論,以一種完全不一樣的視角出現了現在的範寧心中。
渴望但又在現實中難以發生的敘事角度…
渴望又難以如願??
“還有什麼敘事角度,能比‘複活’更符合這一特征呢?”
“人死不能複活…是啊!正是因為人死不能複活,關於複活的敘事才會顯得彌足珍貴,充滿巨大的慰藉與偉力…人活著是為了什麼?活著所受的苦難到底有沒有意義?這一切是否隻是個巨大的惡作劇呢?不!在這一幻想的情感程式中聽眾們會理解,生者必滅,滅者必複活!他們的誕生絕非枉然,他們的生存與磨難也絕非枉然!!”
唱詩班的莊嚴肅穆之聲仍在教堂回蕩。
範寧的臉上仍舊掛著淚痕,但眼神卻愈來愈亮,目光與靈感所視之處愈來愈高。
“英雄的葬禮、往昔的追憶、混亂的運動、痛苦的渴求…而等到最後那一日,荒原中將傳來地動山搖的巨響,墓穴裂開,死者林立,漫山遍野地魚貫加入行進之列,不分貧富貴賤,國王也好、乞丐也好、義人也好、惡徒也好、信神的也好不信神的也罷,全都不由自主地舉步向前,四際都是令人聞而恐懼的哭喊施恩與寬赦之聲…”
“那些哭聲愈來愈高,直震天際,感官棄我們而去,意識隨著永恒聖靈之逼臨而消殞。在可怕的靜寂中,塵世生活顯示出最後顫栗的姿態,啟示的小號在呼喚,夜鶯之聲遠遠傳來,俗者與聖人合唱‘複活,是的,你將複活’,他們儘皆受到寬恕,然後出現輝光,奇異而柔和的輝光…”
“在那裡沒有任何審判,沒有犯罪者,沒有正直者,沒有強權,也沒有卑賤,沒有懲罰也沒有報應,天國與人間無分彼此,一切都將歸於永恒而靜謐的幸福…這就是我完整的第二交響曲,《c小調第二交響曲》‘複活’,生者必滅,滅者必複活,這就是當前我人生階段的問題的答案!!”
“鐺!——”“鐺!——”
敲響的鐘聲讓範寧的思緒回歸塵世,他看到希蘭正眼巴巴望著自己,淚水在雙眸裡打轉,下意識地遞過去自己的手帕。
然後意識到她好像在不久前對自己做過完全一樣的動作。
範寧抱以安慰的眼神,然後輕拉她的衣袖示意跟著眾人一同站起。
在最後的道彆儀式過後,兩人加入了送葬的行列。
“我慶幸我想到了邀請哈密爾頓女士參加新年音樂會…”
希蘭望著嶄新立起的墓碑怔怔出神。
上麵除了老太太的生平與黑白像外,還有已成為範寧《第二交響曲》第四樂章女中音唱詞的墓誌銘——那首由維埃恩贈寫,被抄錄在她工作本扉頁的《初始之光》。
“…也慶幸你在醫院的時候說服了她,我們都是最令人感動的那個送彆者。”
“不,不是我們用新年音樂會送彆了她。”範寧嚴肅搖頭,隨即俯下身子獻上花束,緩緩連鞠三躬。
“是她用‘初始之光’接引了我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