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場印象主義美展的討論遠比演出要多,哪怕目前的時間線才第一天,哪怕目前的留言區域是音樂會的海報下方。
而且涉及到音樂會的三成,基本是成片好評,偉大的新鋼協作品首演、“李”永不過時的迷人魅力、就連洛桑小姐的那些新語彙,用詞也是謹慎中向好。
大抵是因為交響樂嘛,如此多正裝出席的紳士淑女傾情演繹,木管、銅管、弦樂和鋼琴在指揮棒下的碰撞交融...這無論如何也難以被指責為“不優雅”或“不道德”。
但更直觀的美術...
對於印象主義美展這塊的七成留言,批評具有相當的比例。
「印象一詞讓我告訴自己;既然我已感受印象,就必須有一些印象在其中,多麼自由自在,多麼輕易的手藝呀!毛坯的湖牆花紙也比雷諾·克勞維德的《海景·漸變》更完整些,或許我也可以試試直接貼上照片。」
也有謹慎好評之聲:「我看了皮沙羅·庫米耶的畫,他是我們堅持自己原則的榜樣,他在畫中探索真實的調子,這是值得我們稱讚的,人們會開始尊敬這種真實的調子。」
但下麵毫不留情地被貼著:「不不不,研究事物的形體、透視和明暗關係才最重要的三件事,它們是藝術不可或缺的基礎。色彩和運筆能使作品更加迷人討喜,但也就使作品更加迷人討喜罷了。」
而範寧收藏的《午餐後的音樂會》,可謂是憑一己之力直接吸引了過半的火力。
對於馬來這幅畫的話題討論,有貼在新區域的,也有直接貼在他人紙條下麵的。
大型糖葫蘆都掛了好幾串了。
直接斥之以“下流”的尖銳聲音不多,但委婉或暗含辛辣諷刺的不在少數。
「恕我們無法認為這是十分純潔的作品,樹下穿西服持小提琴的年輕紳士,與全身隻穿樹葉影子的女孩子相對而坐,這還隻是個次要的問題,比畫麵本身更讓人懷疑的,就是作畫的目的...很明顯,這位具有墮落品味的愛德華·馬來先生,希望通過讓市民瞠目結舌的方式來出名...」
瓊望著剛被工作人員提在手裡的《午餐後的音樂會》,臉色泛紅地撇了撇嘴:“我也覺得這幅畫看了有些讓我那個...但卡洛恩的眼光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現在的問題是,這些留言怎麼辦?”希蘭清了清嗓子羊裝鎮定道,“確定要保留甚至出版合集嗎?卡洛恩,你和那些主流媒體的關係處得不錯,我覺得沒必要通過這種...”
“不,這都是很精彩的觀點,很精彩的討論。”範寧含笑搖頭。
世界首場印象主義美展的第一天,如果反響是一片讚揚之聲,那範寧可能覺得自己被汙染眼花了。
“你們看,這些批評之人並不是沒有受到反駁,而反駁之人被回駁,被回駁後又開始捍衛觀點,多精彩,多讓人為之驚歎!”
希蘭和瓊細細閱讀那些“糖葫蘆串”上的內容,眼眸逐漸睜大,這兩位小姑娘從來沒見過這種話題存在如此直麵矛盾又具備實時性的“罵戰”:
「畫家的目的?不,切勿偷換“目的”與“主題”的概念。對於市民而言,畫作的主題是全部,但對於畫家而言們主題隻是繪畫的一個托辭,《午餐後的音樂會》對馬來先生來講就是一次畫女人體的機會,僅此而已。」
「沒錯。馬來先生的才能由“簡明”和“恰當”所構成。他拒絕所有習得的科學,拒絕所有古代的經驗,他從開始便理解了藝術:通過仔細觀察對象,使自己勇敢地直麵對象,把她們看成一些置於自然光下的塊麵和對比,然後將所見到的這番模樣畫出。這就是他的目的。」
「好,姑且認為我們的目的是欣賞女人體,那我們為何不去欣賞阿施爾大師那些通過一層層半透明顏料和油脂營造出的溫暖光線?那些塑形方式體現著“不墜之火”的教導,令她們的身體看起來柔軟而有觸感...反觀馬來先生筆下的人體,不僅姿勢不討好,她還從正麵被一種刺眼的光照亮,皮膚看起來如此蒼白,製造出的棕色陰影如此突兀...」
「所以這一切有什麼問題呢?您需要畫個人體,就選擇了先出現在您麵前的兩位女性;您需要一些明亮發光的點,就畫了布麵與花束;您需要一些黑色的塊,就在透視的遠端擺上了黑貓和小提琴盒...這說明了什麼?您不太清楚,我也一樣。但我知道,印象主義者馬來和克勞維德成功地畫出了一副屬於畫家的畫,甚至屬於偉大畫家的畫,將光線與陰影、物與人的種種實質以一種特殊的語言生動有力地演繹出來...」
......
「紳士們!我相信我們擔憂的並非內容,而是技法的處理:當我們討論人體時,所討論的應是姿態高雅、行為矜持、麵容聖潔的宗教女性形象,而不是毫無古典優美之感的一個神態高傲造作又滿不在乎的娼妓式的女人...尤其旁邊還精心描繪著鮮花、樂器,以及一堆脫去的衣物!
!這讓我們很難相信那些稱之為“欣賞”的人具備較高的道德水準。」
「嘿?上麵先生的言論之間似乎暗示了觀眾潛意識中具有墮落的部分,這是不被容忍的。往往是持此言論的人,本身習慣於站在古典油畫前,用道德的主題掩蓋他們觀賞人體的猥瑣性,並且自身也沒有意識到這種性潛抑...瞧這位先生的邏輯:把同樣的女性人體置於不同的敘事場景或光線環境下,這樣她們就存在道德差異了?」
兩位少女目瞪口呆。
最後這張貼上的紙片似乎具備一定的“殺傷力”,於是這串“糖葫蘆”到此為止無人跟貼,而牆麵上其他角度的論戰兀自不休。
“瞧瞧這些觀點的碰撞,我都忍不住想為之鼓掌。”範寧坦然而笑,“在這個充滿變革的時代,需要有這樣的聲音,我會將它們一並納入精選留言集,並注明事件、人物與時間,讓它們被銘記在藝術史的長河之中...而且你們有沒有發現一個細節——”
兩位小姑娘順著範寧手指強調的位置看去。
“這些留言人士中有大量的媒體、評論家、收藏家以及學院派!甚至於學院派藝術家們的名字不僅出現在了反麵的觀點上,在正麵的觀點上也有不少!”
“你們要知道,在藝術領域,觀點是有價值的,既定的權威觀點有價值,未蓋棺定論前的交鋒過程更有價值。觀點來源於思考,他們在思考了,所有人都開始思考了...”
“這才第一天。這個前沿陣地的價值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而且我想,嗅覺最敏銳的那部分投資客們,已經在心中標好了部分作品的價格,隻等在畫展中後期出手了...”
事實上這些人的動作比範寧想得還要快,在第三天沒有演出的白天,突然有6幅作品被貼上了競價條。
按照參展畫家人均來算的話,平均每人已有1.3幅作品進入市場視野了。
它們的價格總體在00-00鎊間,而上了第一場“音畫結合”的作品,克勞維德《楓丹白鷺宮的噴泉》和庫米耶《橡木林中之雨》則分彆被貼上了1100鎊和1000鎊的出價!
當範寧提醒克勞維德,那天他許下的“某幅作品買出四位數高價”的願望在第三天就實現了的時候,這位畫家臉上的表情就彆提有多精彩了。
唯一好像有點慘的是馬來,他的其他畫作竟然暫時沒人出價。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深陷《午餐後的音樂會》的爭議所導致。
也就是這一天,在大家於開放的藝術場館內閒逛的時候,主流媒體注意到了這個“留言牆”。
徹底的,帶著重要性認識的注意,而非之前一些從業者以個人名義參與討論。
首先是拍照,這個走廊動線的起始一角影像,被一撥又一撥的記者帶著攝影器材所記錄了下來,而且有不少嗅覺敏感的人,特意留下了一個往後續海報延伸出去的側方拍攝視角。
該做法似乎是在計劃以時間線的形式,將特納藝術廳未來所有的演出都這樣陳列下去?然後在對應的下方區域讓市民參與討論?
交響大廳外延走廊有這麼大,從空間上來說肯定是能做到的,至少記錄下未來五年的演出,才能繞一圈回來。
這位範寧藝術總監…當你覺得他會重複上次大獲成功的點子時,他卻拿了一個新點子並再次取得成功。
而再當你覺得這回總該到底了的時候,他又有了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這簡直就和他無窮無儘的創作靈感一樣!
然後是內容,媒體們已經把它們中間一些精彩的對話,給摘錄在加急報道裡麵了。
是的,在範寧自己的“精選集”還停留到設想階段的時候。
市民的自發產生,媒體們的二次轉發,讓這些激烈思潮的碰撞場地,從交響大廳的一麵牆壁擴散到了世界各國…當然隨之擴散的,還有《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盛況空前的首演現場。
也有很多自詡“理性”或“持保留態度”的聲音,仍在認為十場協奏曲首演有“炮製噱頭”的成分,認為特納藝術廳的運營策略是用“高質量的首尾曲目”撐起聲浪、獲得支持,再用“中間的數量填充起一個音樂季的工作量”。
換言之,他們雖然認可這位範寧指揮驚為天人的創作才能,但不覺得那些位於普通的數字場序的作品,他能作到和第一首偉大的鋼琴協奏曲保持同等質量。
有些媒體的資訊版麵在附上排期單時,還特彆“心機”地將“1”和“10”予以大號字體,“-9”則偷偷縮小了一號。
於是就在“柴一”之後,今天晚上的第二場音樂會,範寧直接把“柴小協”安排上了。
反正北大陸的藝術氛圍類似前世俄羅斯,先連著來兩首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打開一下氣氛,這很合理吧?
掌聲和咳嗽聲歸於平息,範寧捏著樂譜一角,以瀟灑的姿態指示樂隊開始序奏。
第一樂章寬廣的抒情旋律,以明朗悠揚的詩意方式呈現,它貼近早春泥土的芬芳與冰雪的醉意,又逐漸在色彩變幻中帶上了悲歡的情愫。
而聚光燈下的希蘭,開篇所奏出的蒼涼又深情的琴聲,瞬間就將霍夫曼民族那樂觀豪邁的精神與敏感憂鬱的內在性格,給戲劇性地衝突對置起來了。
熱忱又憂悒、向往又含蓄的半音化副題,飽含深情筆觸的獨奏華彩,以某種內省的力量融化了黑土地上的白雪與普肖爾河上的浮冰,而從沉寂中再次歸來的長笛則像雲層裡投射出的陽光,與樂隊一起逐漸將第一樂章引入宏大的尾聲。
木管組和圓號吹響了憂愁的風,獨奏小提琴至始至終以淒美的旋律貫穿第二樂章。
激動得難以自抑的聽眾,又逐漸被惆悵的心情所糾纏裹覆。
黃昏時刻,邊境哨卡,灰褐色的尖碑,枯葉被風卷起,遠處破舊的旅館和教堂浸透在暮靄之中,倚在雪橇上的旅人凝視著遠處暗澹的天際…
中段轉入的大調讓樂思多了一絲明亮,閒適的思緒,茫茫的追憶間又環繞著略帶空無的深沉,如同那些自然主義畫家筆下幽深的森林…
尾聲中木管組和圓號再次奏出引子的材料,並逐漸歸於寧靜。
這樣的音樂,隻聽前一二樂章,就應該感激涕零,但狂歡仍舊如約而至。
終曲極活潑的快板,樂隊以反複而迫切的情緒引出了小提琴的舞蹈,強烈動感的節奏、極為多變的速度、完美勻稱的交響性音響、極具輝煌的尾聲…情緒高漲的聽眾再次把最熱烈的呼聲獻給了希蘭小姐。
這一下,那些“保留態度”的聲音徹底咽氣了。
一張又一張便箋紙,被離場的樂迷貼到了第二幅音樂會海報的留言牆上。
「我想若把位置對調,讓這首小提琴協奏曲出現在前日的開幕演出上,這也沒有任何問題吧?」
有好事者做了件更損人的舉動。
他明顯是提前購好了頭幾天的刊物報紙,把某些媒體的“理性發言”文章,給直接用剪刀剪下來了!
然後直接用膠水湖到了自己的留言貼上,作為“引用回複”。
「天呐,究竟是誰給這位先生的勇氣,讓他去質疑一位寫出“e小調小協”的作曲家的“d大調小協”質量?」
藝術界風評轉向,並從印象主義的爭辯中抽身出來,紛紛讚頌範寧指揮儼然已成為浪漫主義音樂的領軍創作者。
而第三晚和第四晚,他們卻聽到了極具本格主義美感的兩場首演!
由大提琴首席羅尹小姐帶來的《c大調第一大提琴協奏曲》,那或甜美、或華麗的宮廷氣息,樂觀、明朗中帶著幽默的樂思,均衡克製的古典演繹手法,無懈可擊的技巧…這一切都與她高貴優雅的氣質如此般配,如此讓人為之傾倒!
由長笛首席瓊小姐帶來的《g大調第一長笛協奏曲》,則是一次純粹心靈的洗禮,少女所傾吐出每一個樂句都閃耀著靈動輕盈火花,那些機靈輕快的吐音與跑動,連貫完整,流暢自然,沒有矯揉造作的妝容,句句都是那樣誠懇真實,每一個細微的心理變化,都生動地用音符表現了出來!
「舊日交響樂團是真的出人才啊…」
留言牆上的內容不斷地往前延伸。
《提歐來恩文化周報》主編唐·耶圖斯在第四個晚上,留下了他對範寧專業客觀又不吝讚揚的評語:
「當這位作曲家、指揮家的樂隊開始演奏時,所有的樂器都在說話,每種從屬的聲部,在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中也許是無關緊要的,但經過卡洛恩·範·寧的妙手,往往就成了舉足輕重的主要部分。隻要他認為需要去進行調配,它在我們的聽覺裡馬上就變得令人著迷,而不再是原來死板的樣子…看啊,有對位法的音樂,和沒有對位法的音樂完全是兩種模樣!」
而當第五個晚上,傳奇鋼琴家“李”再度登場,為大家帶來《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時,聽眾們無一不被那壓抑、深沉、狂暴的力量所深深帶入其內,而在樂曲從痛苦中展開身軀,放聲高歌之時,越來越多的聽眾,在席位上流下了熱淚。
北國的提歐來恩民眾,或許真的和前世的斯拉夫民族一樣有一種虐戀情節。
非阻滯不能心向陽光,非痛苦不能感受愛戀。
“拉二”如此濃重的感情,如此深淵般的痛苦…當晚範寧與“李”的聯袂演繹,對聽眾情感的衝擊實在太過強烈了。
當那幅北國大地的壯闊畫卷徐徐展開時,漫無涯際的原野、蕭索凋敝的公路、厚重低垂的雲層...狂暴的震撼與哀怨的悵惘開始交相輝映。
渺小的旅者在蒼茫天地之間奔跑,奔湧的愁思深不見底。
這一晚有很多令人感動的東西,出現在了留言牆上。
「多高尚啊!它賦予的希望就像絢麗的晚霞,儘管隻是黑夜來臨前的一抹餘暉,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亮色。」
而有一位樂迷所留下的真誠言語,引發了無數市民強烈的共鳴,被各大媒體爭相轉載:
「感謝《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我又如何能想到,我這個庸碌的人,我這條悲哀的生命,竟然有一天也能去天空上看看,去看看朝陽與明月的光華,去看看我們腳下的大地。沒有什麼事情不能過去,我的生命第一次離輝光如此之近,就算一切將失,無物長存,我也覺得我是能被救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