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少女們的嗓音猶如天籟,明亮的c大三和弦仍在教室內回蕩。
有什麼東西從心中綻放了出來。
越來越多的人,肩膀或手臂開始出現了微微顫抖。
他們仍在開口吟唱,但接二連三的閉上了雙眼,並將臉龐微微揚起。
很久沒有看向藍天了,儘管這座城市難尋藍天,這個教室頭頂也沒有天空,但他們覺得自己正在麵對陽光。
不,自己作為發聲者,是陽光的一部分。
“小夥子小姑娘們,你們的氣息出奇地長而穩定。”範寧朗聲開口,示意大家停下喘口氣。
他們合上嘴,睜開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啊...
這,就是合唱嗎?...
懷揣著一包行李,來到這個陌生而高貴的場所,麵對未知的生活,未知的命運,甚至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的生命隻剩下幾年。
而且這裡周圍全是不認識的人,他們忐忑、自卑、彼此間疏離而戒備。
可現在,他們很多人互相之間,笑了。
坦誠、放鬆、友好而溫暖的微笑。
因為一個合作的c大三和弦。
他們正在回味著剛剛的感覺,每個人都意猶未儘。
“遊戲繼續。”範寧笑道,“介不介意加一點難度?很小很小的一點點。”
孩子們露出渴望的表情,下意識地點頭,但聽到範寧說要增加難度,又暗自將拳頭握緊。
“聽我唱。”範寧再次指示左側區域,“do,do,i,do。”
好吧,變化也太簡單了,僅僅新增一個音,僅僅低了半度。
他們鬆了口氣,跟著重複。
“還是拖長,但彆拖那麼長,看我的示意——”範寧重新示範並揮手,每一個音拖了四拍,“do、二、三、四;do、二、三、四;i、二、三、四;do、二、三、四。”
孩子們再度開口:“do——do——i——do——”
輕而易舉的模彷,就是略微有點單調。
“嘿,你們。”範寧朝中間區域招了招手,“mi,mi,re,mi。”
“mi——mi——re——mi——”
“歸你們了。”範寧看向右邊,“ol,,ol,ol,記住了,你們的變化在第二個。”
“ol————ol——ol——”
“棒極。”範寧愉快地笑出聲,“現在,老規矩,給你們一點強化記憶和防他人乾擾的時間,如此少的變化,我想不用加時吧?還是十秒。”
孩子們帶著期待感點頭,剛剛的感覺已是那麼美妙,這次又會出來怎樣的聲音呢?
“三、二、一、零!”
“do/mi/ol——”“do/mi/——”“i/re/ol——”“do/mi/ol——”
一個簡單的1-4--1(主-下屬-屬-主)進行框架。當然範寧略微作了修改,用同為下屬功能的6級替換4級,變成了更柔和的1-6--1,然後中間兩個和弦又用上了第一轉位,這讓孩子們的旋律線平滑易記,隻用改變一個音符。
在範寧靈感絲線的牽引下,明朗的色彩開始流淌,光影緩緩旋轉,在短暫而簡單的錯位後回歸原點。
孩子們情緒體和星靈體的波動,在範寧的靈覺感知之下一覽無餘。
總體而言是溫暖而久違的感動,但每個層次又略有區彆:唱低音do和i的人感受到了自己的深沉與康慨,因為他們貢獻著色彩的根基;中間mi和re音的發聲者體會的是慰藉與安寧,就像一個剛出世的孩子那般躺在母親溫暖的臂彎;而歌唱上方ol和旋律音的少年少女們,則在一片被托舉的高空親手打開窗靈,為大家帶去陽光和微風。
4個和弦,4小節16拍,旁聽的合唱指揮克拉克和鋼琴伴奏尹麗莎白,不由得在這種舒適的音場中眯起了眼睛。
合唱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啊,當這些聲音響起時,就連教室內冷冰冰的桌子板凳都變得美妙了。
當他們結束這一輪合唱後,感覺心臟正在深沉而有力地搏動,眼裡的彷徨和悲愁消失了,他們更加真誠而愉快地微笑,對著範寧微笑,對著身邊人微笑。
“遊戲的最後一輪。”範寧故意皺起眉頭,“嗯,接下來可能得稍微花點時間,主要看你們的配合默不默契了。”
...默不默契?少年少女們互相看了看。
我們當然很棒了,剛剛那些美妙的聲音,不就是我們配合出來的嗎?
他們的眼神中流露出“加油”的鼓勵意味。
“hmm-hmm...”範寧哼出一支常見的旋律,“至少會哼一段的同學請舉手。”
這是一支舒緩、輕柔,在提歐來恩北方傳唱甚廣的民歌。
起初隻有一兩個人舉手,其餘人帶著習慣性的唯唯諾諾與猶豫自卑,但他們想到剛才的美妙感覺與互相認可的眼神,終於也接二連三地跟著舉手。
“那就前十位舉手的人。”範寧說道,“請大家和他們換個位置,讓他們暫時坐到中間前幾排來。”
他們在範寧的示意下,用元音a齊齊哼唱了一遍,音準和節奏總體令人滿意,男女相差一個八度。
“現在,大家先集體跟著我唱音階,但多一個要求:請看我的手勢,並跟著我學。”
“do。”範寧開口,同時伸出右手,做出一個握拳的手勢。
“do——”孩子們跟著模彷。
“re。”範寧右拳打開,五指並攏,指尖朝著斜上方。
“re——”
“mi——”五指並攏,掌心朝下。“fa——”四指握拳,大拇指朝下。“ol——”五指並攏,掌心左側。“——”五指虛握。“i——”食指斜向上伸出。“do——”回歸握拳。
範寧帶著大家將音階上下走了四五遍,直到這套音名手勢被完全記熟。
學生合唱指揮克拉克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鋼琴前的綠裙少女尹麗莎白卻是疑惑歪頭思考。
範寧教授為什麼不用鋼琴上課,也不教他們學習五線譜呢?
“很好。”範寧讚許點頭,“那麼,前排哼唱民歌的同學們,請你們先試試能不能跟著自己的手勢去唱...”
“至於在左中右區域的大家,還是各自跟著我記一組音,但這次有8個,請大家以手勢配合...”
在範寧的靈感傳輸下,三個五分鐘後,隨著範寧手中預備拍下落,一支長度僅有8小節、節奏舒緩方正的四聲部合唱片段在教室內響起。
“do/mi/ol——”“i/re/ol——”“/do/mi——”“ol/i/mi——”“fa//do——”“mi/ol/do——”“re/ol/i——”“do/mi/do——”
一列在前世被稱作“卡農進行”的實用和聲列(163414),在人聲吟唱中卻帶上了幾分神聖的莊嚴行進感。範寧依舊作了轉位處理,讓各聲部線條得以級進得更加平滑易記,在這樣三個聲部構成的柱式和弦之上,是一支搖曳著溫情和暖風的懷舊歌謠。
兩名優秀的專業生則看到了更多的東西,當每個聲部群體有人快不記得下一個音符是什麼時,身旁人的手勢讓他得以記起並跟上,而自己清晰記得的片段,又用手勢提示了他人...也有更危險的意外,但是,台上的範寧還有兩隻手。
“從最初算起也就半小時的時間,沒有任何理論基礎,僅僅唱歌有點天賦的0多人,四聲部的配合演繹,第一遍合唱,直接順了下來?”克拉克驚呆了。
要知道合唱和獨唱並不是一回事,有很多嗓音條件和音感不錯,平常唱歌唱得天花亂墜的人士,一和彆人同時演唱不同的音高或節奏,就被帶偏了。
合唱也和齊唱不一樣,齊唱的意思是所有人唱同一條旋律,有時男女相差一個八度,本質上和獨唱的音樂素材是一樣的。
而這裡是四個聲部。
克拉克自然聽出了很多瑕疵,還有很多切換和弦時後知後覺進入的聲音,但偏偏就沒有亂套,沒有中斷,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順下來了。
“你們真的太可愛了。”8小節結束,範寧由衷地讚許道。
可愛?好幾位少年少女聽聞這句鼓勵表揚後怔怔出神。
從稍大一點的記事時光開始,他們的生活中就充斥著千篇一律的勞動、疲乏、困倦,充斥工廠主與領班的嗬斥與威脅、生活則是遍布繁重的家務農忙、債務疾病、衣食算計、兄弟姐妹的夭折以及父母的眼淚、抱怨和責罵。
活在這個世上,還能被說可愛的嗎?
人,不就是機器的燃料或土壤的養料嗎?
腦海中回響的音樂浸潤著枯萎的精神園地,委屈似有了傾訴的地方,眼角濕潤,鼻尖發酸。光線浸潤著空氣,滴落在臉龐,流淌於皮膚,灰白世界濾鏡被移走,一切恢複了其該有的斑斕色彩。
“我剛剛開了個頭,從現在開始,你們按照這個上麵的內容,對他們進行教學,陸續還會有兩三個音院同學來幫助你們...上麵的八個單元,約一周一個,直至新年前夕,每完整一個單元我會來驗收一次成果,平時我也會經常過來。”
範寧給克拉克和尹麗莎白兩人遞過去兩本教材。
是印刷物,但來源於範寧親自手寫,比之前的《和聲學導論》講義要厚。
這本傾注了範寧大量精力的教材,來自於前世的“柯達尹教學法”體係。
克拉克和尹麗莎白湊著翻閱交談,越看越覺得驚奇。
範寧教授編的這本合唱教材,前麵竟然一大半都沒有五線譜,也沒有鋼琴伴奏!
這完全顛覆了學院派的教育常識!
五線譜直到第六單元才出現,鋼琴伴奏直到第七單元才出現,而第八單元,直接就是一首作品,似乎是他們沒見過的新作,不清楚是純合唱作品,還是什麼片段,它需要用到男聲三重唱、女聲三重唱和一個大型合唱團。
難道是為新年音樂會準備的作品?
“範寧教授,為什麼不讓他們從五線譜開始學起呀?”尹麗莎白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範寧看了一眼懷表,然後澹笑著問她:“從我進門到現在共過去了33分鐘,如果是去學五線譜,你想想...”
“他們肯定達不成剛剛的合唱效果。”尹麗莎白恍然大悟。
“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範寧搖頭,壓低聲音,“結果是,他們會步履維艱,會望而卻步,會感受不到快樂,會讓原本就自卑的心更加冰封。”
“孩子們最容易受感動,他們比我們更能夠去理解每一位偉大藝術家,哪怕是由於惡劣的生活或家庭環境的影響,已走向了叛逆階段的孩子們,藝術也是指引他們擺脫困境的,最有希望的救助手段...”
“但尹麗莎白,他們和你不一樣。他們自幼就生長在一片枯萎的精神園地,那裡終日乾旱,不見陽光,隻有靈性中一絲殘存的火花在苟延殘喘...”
“他們沒有循循善誘的老師,隻有粗暴的家長與虎視眈眈的生產線監工,他們不曾學習藝術、邏輯與神學,不曾暢遊帝國的每一寸領土,在曆史與人文的熏陶中成長...”
“在我與他們的接觸中,發現很多人思維和語言都成問題,稍稍複雜的感受就無法表達,也不知道該怎麼發表長篇幅的觀點,甚至很多女孩子隻會日常的聽說讀寫和簡單的四則運算...若按不幸的說法,他們太晚了,他們早應該接觸到這些美好的東西。”
尹麗莎白乖巧點頭:“所以您編製了這套與眾不同的教學法,先讓他們補習聽感,拾起自信,收獲樸素的快樂,將五線譜放到之後學習是為了降低難度。”
有良好修養和道德教育的她能聽明白這些道理。
但她低估了“柯達尹教育法”的強大之處。
也不明白這種教學方式背後的真正原理。
作為匈牙利著名的音樂教育家,他創立的這套方法,雖然在範寧國家的普及程度有限,但在歐洲很多國家音樂教育體係的地位極為重要。
在前期,它通過科學的符合人性的手法,激起所有人都具備的愛樂和歌唱本能,在快樂的體驗中,建立起紮實的聽-記-唱實踐基本功...
是的,它利用的是人的本能,不管受教育程度有多麼低下都潛藏著的音樂本能。
一旦時機成熟,再倒推回五線譜和其他樂理知識,這時學習者的音樂水平,會突然呈現井噴式的爆發增長!
甚至學有餘力或有條件的人,再去進修一門樂器,同樣是效果一日千裡!
與之對應的,是它需要精心的投入,也對老師的水平提出了較高較特殊的要求,但它前期不需要借助鋼琴,也不需要借助五線譜,隻需要一把音叉,就可以從學齡前兒童開始,一直教到走上專業道路。
唯一的“缺點”或許是對考級沒什麼用。
當然,更多的受“柯達尹教學法”影響的人並未走上專業道路,但這些孩子們在聽與唱中慢慢成長,小學低年級已能一對一地表演無伴奏輪唱,高年級則可開始簡單的二、三部無伴奏合唱,到了中學階段,拿起樂譜就能開始四聲部合唱,音樂成為了伴隨他們一生的修養和財富。
“你們要知道——”範寧眼神飄遠,語速變得緩慢而有力。
“音樂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而不是某些音樂天才或上流社會的特權,這裡既包括‘學習音樂’的權利,也包括從‘真正的音樂’中感受快樂的權利...”
“但這個世界階層有彆,有些人究其一生,注定無法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鋼琴,也無法體會被音樂家們言傳身教是什麼感覺,這麼簡單的一個c大三和弦合唱,明明是每個孩子都應該擁有的洗禮,但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體驗過一次,根本不知道它有多麼美妙...”
他的目光從兩位音院學生臉上移開,看向台下一片殷切渴盼的少年少女:“很遺憾,樂器是一種商品,樂器有價,但幸運的是,最好的樂器永遠都是你們的嗓子,它自由自在、天生易近、直抵心靈...它能讓你們從日複一日的泥濘勞作或機械轟鳴聲中抽身,將自己置於音符的共鳴和運動中尋得片刻慰藉,還能讓更刻苦努力的你們,走入那些曾被認為是‘高貴’或‘無法配得上’的金色廳堂...”
“你們在這裡所聽的音樂,所學的知識,所合唱的每一支歌,所收獲的每一種感動,將會永遠銘記於心,無論你們貧窮還是富有,無論你們餘生漫長,還是已經時日無多...”
“它們將成為你們生命中的光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