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很好奇,這位能寫出包括《第一交響曲》在內如此多美妙作品的偉大音樂家,他在作曲時,究竟腦子裡想的都是些什麼?包括《和聲學導論》在內的四門課程,又是如何像此前他說的那樣,會對藝術創作的現狀產生深遠影響?
“讓我們先隨便看點東西,純粹直觀,不用深入的那種。”範寧以此句作為開篇。
鏈條齒輪滑動,三塊各自記著16小節長度總譜的小型滑動黑板,逐漸降落到範寧身後的合適高度。
它們分彆是中古時期、本格主義時期和浪漫主義時期的大師著名管弦樂作品片段。
“都是很熟悉的作品,大家覺得有什麼變化趨勢麼?”範寧問道。
台下靠前的位置,傳來幾句偏專業化的隨答,可看出這幾位學生的底子較紮實。
範寧聞言一笑:“直白來說,隨著時代向前,音符在變密、節奏在變難、樂譜行數和臨時升降號在變多...當然,它們的表現力和戲劇性也在逐步擴展。”
沒有任何高深抽象的歸納,哪怕外院的愛好者們也能理解。
“我們都渴望能像大師一樣寫出好的音樂,於是,教材《作曲學》定義了一些常用的音樂語彙名稱,歸納了一些常用的寫作程式,接著最主要的,就是將大師們那些令人怦然心動的片段彙成桉例,進行分門彆類地探討...”
“總而言之,我們的藝術創作多以靈感驅動,理論教材的作用在於將大師們的靈感精華積沙成塔,供我們大量參考和模彷。”
“學習前人的作品永遠都是個好主意,那些天才樂思站在了人類靈感所能抵達的最高點,若非沿著大師們開辟的道路前行,我們恐將一事無成。”
“但問題在於,太難學了...”範寧指著那些譜例,“我以前經常因為它們而懷疑人生,為什麼這些令人心花怒放的音樂,怎麼都寫不出來呢?耳朵表示好聽,腦子表示不會,照著學都學不像...”
範寧的抱怨讓台下傳來一片感同身受的笑聲。
原來這位天才作曲家,麵對大師的感受,和我們的視角是一樣的啊。
“問題肯定不在於大師,對吧?問題出在我們自己身上,絕大多數普通人的靈感沒有那麼強,雖然願意用勤勉去彌補差距,但藝術似乎並不買我們的賬...”
“我們的分析和學習方法有問題!”範寧坦言道,“而且現在浪漫主義音樂語彙越來越複雜,《作曲學》那樣粗放的理論體係,已經不能適應藝術時期的需要了!用靈感單打獨鬥,危險且不具備普適性,我們迫切需要理性的助戰,迫切需要理論的革新!
”
“在革新《作曲學》體係前,我們需要先明確一個問題——”
“當我們在討論作曲時,我們在討論什麼?”
範寧轉過身去,“唰唰”兩下,在一塊黑板的總譜上圈出了兩個橢圓形,它們狹長、豎置、一左一右。
“這是和聲。”
“音樂的時間,在樂譜上是從左到右流動的,當我們在作曲時留意偏‘縱向’的關係時,腦子裡會傾向於思考‘多個音符同時發聲’是什麼聽感,所以有了《和聲學》。”
他又是“唰唰”兩筆,在另外的總譜上圈出了兩個橢圓,這次它們狹長、橫置、一上一下。
“這是對位。”
“當我們在作曲中留意偏‘橫向’的關係時,我們實際上在構思旋律。現在沒有人會寫無聊的單聲部音樂,在複調片段中我們會琢磨如何讓兩條以上旋律和諧共存,哪怕是主調片段,我們也會考慮旋律的運動該如何與低音及其他伴奏聲部的運動相得益彰,所以有了《對位法》。”
第三次,範寧在總譜上劃出了幾個虛線的大框框。
“這是曲式。”
“想象一根縱軸,再想象一根橫軸...”
“和聲的思考偏縱向,但不總是縱向,當和聲順著音樂變化進行時,它又帶上了橫向的意味...”
“對位的思考偏橫向,但不總是橫向,當考慮兩條旋律的音高和節奏如何互補搭救時,它又帶上了縱向的意味...”
“和聲與對位的區彆並不涇渭分明,和聲中也有對位,對位中也有和聲,當前者思考比例更大時,寫出的音樂片段偏主調,後者更大時則偏複調...而當和聲的縱軸和對位的橫軸交彙在一起時,它們就形成了‘麵’!”
“‘麵’是作品的宏觀結構,我們需要想清楚筆下的音樂將包含哪幾個‘麵’,是重複還是變化,先是什麼再是什麼,所以有了《曲式分析》。”
“而最後...”
這次範寧拿上了一把紅、藍、綠、黃...五顏六色的粉筆。
他把總譜中不同聲部的音符符頭,染上了不同的顏色。
“這是配器。”
“我們不隻發明了一種樂器,同樣的音高和節奏,不同的音色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我們必須考慮賦予它們什麼樣的性格,所以有了《配器法》。”
“現在,回到最初的問題,當我們在討論作曲時,我們在討論什麼?”
“縱向的和聲進行、橫向的旋律對位、橫縱交織按麵組合的曲式、以及不同音色和性格的樂器選擇...這就是粗放的《作曲學》應該細化的方向,也是我在秋季學期四個月要導論的《和聲學》《對位法》《曲式分析》《配器法》。”
一些在眾人心中模湖不清的概念或思維方式,此時逐漸被範寧擦去了迷霧。
原來,一首音樂作品,一套作曲理論,應該按照這四個維度去考慮,自己平日不是沒有考慮過它們,但很多時候過於糾結雜糅,從未像今天這番思路清晰!
“誠然,音樂寫作不是數學題。”範寧說道,“我們按部就班用理論指導作曲,也未必能寫出大師級彆的作品,但關鍵在於——比例,或概率!”
“我們中絕大多數人無法成就音樂大師,但將理性與靈感結合,普通人更容易儘可能地接近他們的偉大思想,原本庸碌的匠人,或許能成為青年藝術家;原本的青年藝術家,或許能成為著名藝術家;而那些已升至較高處,僅差最後一層屏障的求索者,或許就是缺少一次理性與靈感的融會貫通...”
很多人認為音樂理論是庸碌的科班生才學的東西,真正的大師都是隨心所欲揮灑靈感而神作頻出,這不對,這其實是某種一廂情願的臆想。
如果去仔細查詢音樂大師們的生平,不說全部,至少**成都能找到類似“期間在某某大學,或跟隨某某人學習和聲/對位/作曲”的字樣。
大師,恰恰是音樂理論學得最紮實的那一批人。
範寧打開自己準備的教桉:“嗯...需要再強調一遍的是,由於課時有限,無法深入講解,我的四門課程都隻是‘導論’,請大家更側重於改變思維、尋求啟發,以構建起新的知識體係框架。”
“那麼,就讓我們從第一門課程《和聲學導論》開始,逐步走上理性和靈感融合的藝術道路。”
已徹底進入狀態的600餘名師生正襟危坐,緊握鋼筆,豎起耳朵聽講。
“兩個音同時發聲,即為‘和音’,大於等於三個音同時發聲,即為‘和弦’,它們的不同組合連續往下進行,就是音樂的‘和聲’變化。”範寧單刀直入,言簡意賅。
“常用和弦分三種:三個音的組合稱為三和弦、四個音的組合稱為七和弦、五個音的組合稱為九和弦。”
“在我們的常規語彙中,和弦構造呈三度疊置,最低的音是‘根音’,往上則稱‘三音’、‘五音’...不管和弦中的音符上下關係如何改變,這些名稱都固定不變。”
“我們使用和弦,可以用原位,也可以用轉位,以最簡單的i-ol是原位,而改變了某些音符的八度位置則是轉位...將do提高八度放在上麵變成mi-ol-do後,高低音跨度變成了六度,因此這個第一轉位又稱‘六和弦’;再將mi也提高八度放在上麵變成ol-do-mi後,由於跨度包含一個四度一個六度,因此這個第二轉位又稱‘四六和弦’...”
“下麵我請兩位同學上台,默寫一下常見和弦的原位和轉位表...”
範寧先是梳理了最簡單的和聲定義,從構成與轉位,講到正三和弦的tdt(主-下屬-屬-主)功能體係。
如果說《基礎樂理》是高中數學,那麼《和聲學》等課程大概相當於微積分,對於已具備紮實基礎的一流公學音樂科班生,去聽這些東西很容易理解,就像高中畢業生學習大一課程般銜接自然。
不過所有人都覺得,範寧教授的梳理歸納極為係統全麵、極為清晰有序,單憑這一部分,在“教桉質量”上就勝過了通行的《作曲學》。
“接下來開始講授四部和聲寫作的基本原則。”
從這裡開始,聽眾第一次有了極為驚訝的感受。
四部和聲作為嚴肅音樂的最基本形態,類似於美術的素描,類似於鋼琴的音階琶音,是作曲者最先要練習的基本功,
素描畫好了也是美術珍品,音階琶音彈好了也是天籟,同樣的道理,大師們就算用四部和聲的寫個簡單的音樂框架,也同樣優美到催淚。
可對於初學者來說就痛苦了。
道理都記住了,桉例都看懂了,一學就會,一寫就廢,到處都是不嚴謹的瑕疵,聽起來還特彆尷尬難聽。
在提歐來恩的幾所音院裡,能把最簡單的四部和聲寫得優美動聽的,那走到哪都能稱得上是狠人,什麼鋼琴天才、年級組長都不得不服。
對於不開竅的絕大部分學生,可謂是“玄學”一般的存在。
沒辦法啊,隻能照著從大師作品提取出來的桉例,去感受、模彷、去嘗試反複修改,學不會那就是靈感不夠。
但接下來的範寧,將其背後隱藏的原理給完完全全複原且具象了出來!
他從基本原則出發,教大家低音的寫作方式,講解六和弦與三和弦的連接技巧,終止/經過/輔助四六和弦,以及屬七和弦的各情景應用。
對於大師的作品桉例為什麼好聽,他分析了那些片段中的關鍵音符是如何起的作用,並將其以功能命名為經過音、輔助音、延留音、先現音...
他指出大師們一段優美的和聲,是密集排列和開放排列兩種形式的交替運用,最後他還闡述了和聲連接法、旋律連接法等實操性的技巧。
一切感性上的認知,全部得到了理性的印證,這些平日苦苦思索之人大呼舒爽,而且在拔雲見日之時,他們還發現了自己往日極大的誤區。
——以前總覺得動聽的音樂,肯定是在靈感爆發之下,用大量多姿多彩的和弦組合而成的,自己在日常實踐中差點味道,通常被歸結於靈感不夠。
而範寧的展示讓他們發現,和聲寫作的第一個問題,並不是發散靈感,去尋找色彩豐富的和弦,而是先做到讓已有的和弦,在四部和聲中的排列進行方式嚴謹而準確!
每一個聲部的連接、音程的衝突與解決方向、和弦該用原位還是轉位、哪些音可以省略、哪些可以重複強調...一首嚴肅音樂之所以渾然天成,音符多一顯得冗贅,少一結構不存,正是因為創作者將最簡單的音樂素材千錘百煉,而非通篇濫用色彩、堆砌雙音、加厚八度、或塞入大量的琶音經過句以故作聲勢。
隻要遵循範寧提出的這些原則,領會了這些技巧,哪怕僅簡簡單單地用i、iv、v級和弦,就能寫出幾小節非常純正動聽的古典四部和聲!
台下600名聽眾真是徹底服了。
就如範寧所說,和聲學是一門“經驗學科”,參照標準是好聽,隻是不同時期人們對“好聽音樂”的接受度不一...
但是,他簡直吃透了“如何讓音樂變得好聽”的經驗,並變成了可以切切實實操作的理論章程!
雖然很累很麻煩,但真的有用,再也不用在寫作時苦苦搜尋靈感、胡亂修改嘗試了!
此輪課程的計劃是3個上午、9個小時,第一天結束後的晚上,範寧在音院行政樓的辦公室繼續打磨後續的教桉,他忽然心有所感,門外之人的形象在腦海中勾勒而出。
於是範寧持筆抬頭:“許茨院長,請進。”
“梆梆”的敲門聲反而晚了一拍才傳來,擰開門的許茨教授匆匆摘下禮帽:“
卡洛恩教授,緊急協商,明天上午的第二課能不能更換場地?”
幾位故交都已去世,已是音院院長的許茨算是目前學校裡和範寧最熟絡的了,他是今天的聽課者之一,此時也沒有客套。
“發生什麼了?”範寧疑惑問道,“這選課名額不是確定的400嗎?而且空地的走道上可以加一百多個小凳子啊?
“你不知道反響有多猛烈。”許茨院長苦笑道,“本來以你的知名度,課前就已經火爆到加座了,這課後的反響再一傳開,從中午開始,音院又收到了大量新增的旁聽需求,其中有本來今天就沒有搶到旁聽加座的同學,有音院和其他院的教職工,還有外校的音樂界人士...”
“現在想旁聽的人數,已經超過了選課人數!很多人找關係要一個名額,都層層找到我這裡來了,甚至有在其他城市無法及時趕到的人,致電詢問範寧教授的《和聲學導論》下一次的講授安排是幾月幾號,我隻能答複暫無,讓他關注你十月底的《對位法導論》...”
“學校對你的火爆程度已經作了充足預料,但實在沒想到,一門內部選修課程竟然衝到外麵的圈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