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範寧以謙遜的紳士姿態回應:“兩部作品所收獲的演出榮譽,都離不開你們培養出的羅尹小姐,沒有她的藝術天份以及在重要位置上作出的演繹,反響將大打折扣。”
範寧這樣說無疑讓麥克亞當夫婦極其受用,侯爵大人眉宇間雖然沒有大的波瀾,但他看向自己女兒的目光裡明顯有了驕傲或欣慰的成分。
站在另一側的羅尹,朝範寧方向輕微轉頭,隨即馬上側回臉去,笑著對侯爵夫人說道:“媽媽,若你說那筆藝術投資最成功我能理解,可題獻是一種家族榮譽,又不能交易,你怎麼知道它是不是最賺呀?”
侯爵夫人同樣回之以笑意:“亞岱爾家族那邊的四重奏手稿,已有人出價4000磅求轉讓收藏,短短十個月左右的時間,漲幅竟然已達到10%,要知道在這一層次的藏品中,亞岱爾家族1600磅的收購基價並不低,這個漲幅相當驚人…作為範寧先生早期的大型多樂章作品,它的藝術價值或許不是最高,但投資回報率的潛力難以想象,未來的成熟作品若範寧先生有心獻出,起價不會在這一層次了。”
“至於我們…由於題獻的不可轉讓性,無法直觀獲悉當初的委托金額在如今能換算出的價值數字,但正是這種永恒的、帶有曆史厚重感的特性,使這份榮譽更為彌足珍貴。就算隻論及市場價值,它對於麥克亞當家族品味和實力的加成,也會在其它經濟活動上間接地體現出來,最直接的領域就是在藝術投資市場上的號召力。”
從侯爵夫人這番分析中來看,她對於自家女兒最先發現範寧的藝術身價並占得第一次題獻的事情十分得意。
範寧之後自然還有其他的題獻,或有其他被收藏的手稿,但作曲家不可能將自己的作品全部如此處理,終究隻是一小部分。
當若乾年後世人整理範寧的作品目錄時,索引表上作品編號肯定是按順序來的,那麼在最前麵看到的題獻就是麥克亞當家族。
而做到這一點隻花費了00磅。
在寒暄後四人緩步進入大門。
範寧發現隻有走到“聖雅寧各驕陽教堂”裡麵,才能感受到徹底而真實的震撼。
眼前是由無數方形石柱支撐起的拱形大廳,各處施以金碧輝煌的重色彩繪,很難找到一處能一覽全貌的地方。拱殼內外分層,高處遍布圓形或弧形的窗,夾縫中間有一條半隱藏式的通往穹頂采光天亭的通道,僅少量台階若隱若現。無數奇異的光線透過它們灑入其下,造成穿插錯落、明暗交織的立體效果。
“走在廊道的人蒙福了,因他沐於光明,因他得見天梯。”聖雅寧各驕陽教堂的建築設計,足以讓每一個靈感或高或低的人都領會到“不墜之火”的榮光。
事實上,無論信仰與否,這樣的巨型建築都是人類文明史上的絢爛瑰寶。
“據說每一位初見於此的藝術家,都將因體會無言的崇高而誕生新的靈感。”漫步中的保羅·麥克亞當緩緩開口,“…範寧先生也是初見吧,感覺如何?”
“數量的崇高,力量的崇高,此地同時具有。”範寧微微頷首。
“數量?力量?”麥克亞當侯爵對範寧表述的詞組感到新奇和不解。
範寧解釋道:“超乎常規的龐大體積、結構艱深的布局、難以企及的高度、稠密繁複的光束,這顯然具備‘數量的崇高’…而凝視其形需要具備克服巨大障礙的恢弘氣魄,需要經曆一個阻滯的過程,恐懼之後方心生敬意,此範疇可歸於‘力量的崇高’。”
麥克亞當那嚴肅沉穩的神態裡,第一次有了微不可察的波動。
在他的預想中,信徒會稱頌“不墜之火”的璀璨榮耀,非信者會從純粹的建築形體出發,描述教堂帶給自己的主觀感受,音樂家則因美和崇高,收獲創作的靈感啟示,但音樂是語言之外的藝術,雖有感性,無以言表。
範寧顯然同樣有被大教堂的崇高所觸動,但他既非信徒式的沉湎稱頌,也非抒情式的空洞感歎,而是用理性的表述方式準確地剖析了崇高感的來源。
保羅·麥克亞當突破邃曉者境界已近二十年,作為這一位置和層次的人,他接觸過大量優秀青年藝術家,或富有天賦的有知者,但範寧這一論述仍讓他耳目一新。
念頭轉瞬即逝,行步到人少處,他依舊從容道:“靈劑的問題我已從羅尹這邊得知,對學派來說重要性不低,今天見你,也是感謝你分享消息。”
…原來就是這事啊。範寧鬆了口氣,雲澹風輕地笑笑:“侯爵大人不必客氣,消息或許對博洛尼亞學派有用,但對我而言無關緊要,舉手之勞。”
從無意聽說校長療傷,到恰巧與手頭幾條線索相連,從自己想驗證色譜原理是否生效,到將信息轉告羅尹,自己並沒有特彆強烈的目的性,都是隨心之舉。
“對了。”他將手杖於一旁擱穩,從公文包內拿出小盒子,“靈劑中的非凡組分,我已做了拆分,此次來到聖塔蘭堡,順手帶了部分樣品,或許對您有用。”
“非凡組分做了拆分?”麥克亞當接過小盒打開。
他原本以為範寧隻是通過什麼特殊辦法,或意外情報得知了其中組分情況。
四支小管在他眼前憑空懸起,除了療傷靈劑的原樣品外,還有鮮花狀的奇異物質、漂亮的卵形結晶和粘稠的銀色液體。
下一刻,麥克亞當伸手將小管抓回,而那些物質就像違背了內外關係一樣,位置未動,仍然靜靜地懸浮在那裡。
這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手段讓範寧一陣屏息。
麥克亞當觀察了一會兒後,將其以同樣方式還原:“的確是調和學派炮製的非凡物質…不知你是如何鑽研出這種罕見分離方法的,這樣的桉例實在太少,如果有普適性潛質的話,學派願意委托你研究幾種特定配方煉製結束後的提純問題。”
他自己的確可以運用精確到毫厘的靈性控製力,加之特定輔助物質,將這些非凡組分緩慢牽引而出,但一件需要他這種層次的邃曉者耗費心力的事情,本身就意味著高昂的成本。
如果範寧可以讓有知者就做到這一點,這對於整個學派來說很有意義,能適用的配方種類越多,價值越大。
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微微驚訝了。
“這暫時不屬於我的主要興趣範圍。”範寧笑著拒絕了他,“不過初步的理論知識,我與貴學派新入會的瓊·尼西米小姐有過交流,她年紀很輕,天賦少見,總會長先生或可多關注一下她的成長。”
本來聽到首句的麥克亞當侯爵,因為被晚輩當麵拒絕有些微微的不愉快,但範寧後麵的話,不由得讓他目光重新溫和了起來。
靈劑師,尤其是熟悉高位格非凡物質特性的靈劑師,在每個有知者組織都很稀少,範寧這樣相當於是在幫自己無償培養人才。
幾番對話下來,侯爵大人有了種自己占晚輩便宜的感覺,他甚至看不懂這位青年藝術家的動機是什麼了。
難道是錢?
範寧繼續道:“兩位校長無意間服食這種靈劑兩個月,靈性狀態或許已十分危險,建議總會長您排查一遍會員們的情況,對於始作俑者也儘快控製起來為好。”
“行動已有。”思索中的麥克亞當擰了擰眉頭:“但其實,你可認為他們的服食行為並非因療傷而純粹的無意,他們既帶有一絲被扇動的成分,又有更多的‘自知’因素。”
“什麼!?”
麥克亞當此言一出,不光範寧,就連羅尹也驚呼起來,隻有旁邊的侯爵夫人表情尚算平靜。
“自知”的因素?範寧覺得每次聽到這個詞都不是什麼好事情,他不由得聯想到,難道這兩位校長也同樣已經被“畫中之泉”的隱知汙染了?
之前他就疑惑於為什麼施特尼凱作為高位階有知者,對自己吃進肚子裡的非凡物質都能這麼不小心,當時範寧歸因於摻雜的微弱成分難以察覺之故,可現在這樣後知後覺地去想…主要問題並不出在施特尼凱辨析不了靈劑的性質?
“邃曉者意味著強大的無形之力。”麥克亞當意味深長地提起一個看似不相關的話題,“也意味著人類的平均壽命,能在60歲的基礎上增加0-40年不等,若沒法突破那道屏障,即使是某些‘繭’或‘池’相的秘儀,也隻能改善晚年的身體機能,讓人免除衰老的痛苦,並不能讓人明顯活得更久。”
範寧靜靜地聽著,這一點,他清楚。
“生命和知識同樣重要,隻有活著,才能夠繼續追求知識,而得到更多知識的人,也能活得更久。想要讓**和靈性發生本質的轉變,隻有兩種方式可選:進入移湧,求得攀升,或被移湧進入,求得改造。”
“前者自然是指晉升邃曉者,然而能成功穿越門扉,得見輝塔的有知者百中無一,大部分人隻走得通後一條路,即不斷地服食某些特殊且危險的靈劑,讓移湧物質逐漸改造自己,延長一定生命,或碰運氣試試改造後的靈體能否成功穿越門扉,從而回到第一條路。”
“後者難道不是一種苟延殘喘的方式嗎?”範寧忍不住問道。
他十分清楚,靈劑這種東西,尋常或輔助功能還算安全,可那些特殊的靈劑,濫用的話絕對沒有好下場,就算身體不變成怪物,自己的意誌也會被逐漸摧毀。
這個世界存在缺憾,人的生命很短暫,但作為一名藝術家,範寧沒法接受自己的自由意誌被危險的移湧物質控製,如果無法持續地向世人輸出內心真正的藝術靈感,那多活幾十年也沒意義。
前世的莫紮特、舒伯特、肖邦等人隻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就成就不朽,而大多世人活到他們兩倍的時長也仍然渾渾噩噩。隻有那些在曆史長河中為人類留下寶貴精神財富的大師巨匠,大家提到他時才會感歎,“如果他能再多活十年該多好,那樣我們不知又能聽到多少新的偉大作品”。
範寧覺得如果自己無法晉升邃曉者,那也會順其自然。在決定藝術生涯的價值因素裡,生命時長不是全部。
“年輕有知者難以感受到這點。“麥克亞當仿佛看穿了範寧的想法,他抬頭看窗,目光悠遠:“…當有知者衰老,或臨近死亡的時候,平日穩慎探索神秘的秉性,會逐漸發生一些改變,傾向於更熱切,更不計代價地追逐隱知。”
他這句話看似平澹尋常,卻讓已“坦然”做好心理建設的範寧一下子“破防”了。
“所有的有知者最終都會變得這樣?”範寧臉色不太好。
“所有。”
“邃曉者也會?”
“下到無知者,上到邃曉者,都會。”麥克亞當說道,“隻要你時日無多,接近衰亡,隱知就更容易侵染你的意誌,無知者會更容易受到蠱惑教唆,窺視神秘而死,邃曉者在接近生命終點時同樣難以抗拒更高層次神秘的吸引。”
“這不算衰老的變化,隻是本能彰顯,世人皆生如飛蛾般追求輝光,就像塵絮落地,火花上揚。“
這個讓範寧表情一度陷入呆滯的話題到此結束,麥克亞當侯爵示意大家繼續往裡走。
他的神態和語氣恢複澹然:“總之感謝你為學派提供的幫助,作為回饋,待會在‘波埃修斯藝術家’的提名醞釀一事上,等參與角逐的成熟藝術家們展示完畢後,我會以今日考察團一員的名義,提議給你這個新人一次展示的機會。”
“若表現良好,這或許能助於你早日進入到討論組的考察視野,當然,前提是你自己是否有把握接受審視,落差過大可能對藝術家的聲譽造成影響,你可以先看看成熟藝術家們的表現,再穩慎做決定。”